什麼才是「合適」?什麼才是「自在」?在別人家里進進出出幫忙做事,明明這應該是再怪異不過的舉動,他為什麼竟然沒有感覺到不自在?
說起生活作風,沈文若的風格本該是他最看不順眼的才對。沈文若這個人,自來熟、自說自話做出決定的事情又豈止一件兩件;沈文若說話滿口「哎呀呀」、拖長的語音遠比人家小泵娘要更不可忍受;沈文若的時間觀念更是扯淡,懶懶散散的態度讓他最為看不慣。
但是,為什麼和沈文若相處之時,他卻沒覺得不自在?
自然而然地對話,無營養的話題也能演變成唇槍舌劍,互相挑刺吐槽乃至譏諷,甚至不用事先思考說辭,一切對話順理成章。
他似乎習慣了那個人站在他身邊,眯著眼笑說「哎呀呀」,雖然下一句肯定不是什麼好話,會引得他回擊「狗嘴吐不出象牙」。
朱裔不得不承認,他已經習慣了沈文若的存在。
這個想法讓他將環保袋塞回了抽屜里,下一刻,他更加頭疼了。
意識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。原本再平常不過的生活,卻在一點點微小的意識轉變之下,變得截然不同。
對于朱裔來說,早晚兩次去沈文若家幫忙準備一下飯菜,這本該是朋友之間正常的友誼的表現。然而,當他意識到「自己習慣了沈文若的存在」和「與沈文若相處非常自在」這兩點之後,再回過頭去想想,卻覺得這種所謂的「友誼表現」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。
朋友,本該就是談得來、處得來,一起喝酒泡吧,吐槽聊天,甚至可以將對方當成垃圾桶盡情抱怨也不為過,至于幫忙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,那更是全然應該。
但是,無論怎麼說,收了別人家的車庫鑰匙,買菜做飯洗碗,這種過于私人生活的舉動,怎麼說都覺得不妥。
在意識到這種「不妥」之前,朱裔的生活節奏一直保持著正常有序的規律。然而今天的他,卻只是在辦公室翻著並不急著處理的文件工作,絲毫沒有下班的意思。
從某種意義上說,朱裔的確是「近朱者赤、近墨者黑」的鮮明例證。因為他已經開始試著回憶大學哲學課上關于「意識對行為具有能動作用」這樣樸素的辯證觀點。然而,唯物主義的辯證法並沒有給予他實質性的答案,所以他只有在下班將近一個小時之後,無奈地起身,抓起外套,走出辦公室。
忙還是要幫的。只是這一次,朱裔需要去確定一件事——他對沈文若的這種「習慣」,到底是不是屬于正常的範疇。
六點多的市中心,簡直是擁堵成一鍋粥。一個紅燈需要等三個回合才能順利通過,這無疑是對朱裔的耐心進行著巨大挑戰。原本就因為頭疼了一下午而顯得煩躁的他,在面對這種可以用「糟糕」二字來形容的路況時,簡直是火上澆油。
本就遲了一小時才走出公司,又在堵塞的大街上白白浪費了二十分鐘。當朱裔抵達小區的時候,已經將近七點。冬天的夜晚本就長些,此時,天已經全黑了。駛到公寓樓下的朱裔微微抬起眼,便可透過車窗的前玻璃,看見沈文若家的窗戶中,透出暖黃色的燈光。
掏出鑰匙,開車庫,下車,上樓。這一系列的動作本該是一如既往,但對于心里存著別扭的朱裔來說,這次進行得並不順暢。
這是別人的家——這個認知在朱裔的腦中格外明確。哪怕這個「別人」是他的好友沈文若。
按下電鈴,不久就听到小沈和大聲喊著「來了來了」,繼而便是奔跑而來的聲音。門剛被打開了一半,小家伙就撲上了朱裔的腰,「朱裔朱裔!」
驟然加諸在腰上的重量,讓朱裔頗費了一番工夫才能保持腳步不動。伸手拍了拍小表的腦袋,暫且拋下紛亂思緒的朱裔,一邊被小表拉著幾門,一邊詢問表現過于熱情的小家伙︰「怎麼了?」
沈和抬起原本貼在他腰上的臉,仰著頭望他,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……文若說你不會來了……」
朱裔挑了挑眉,沒有做出回應。他疑惑于沈文若為什麼會得出這樣的答案。
就在朱裔準備換鞋進屋的時候,他听見了廚房中響起鍋鏟翻動的聲音,不自覺地斂起了眉頭,朱裔不得不意識到早已明確的認知。
沈文若的朋友很多,本就不缺他一個。
「既然事情已經有人做了,那我就先回去了。」如此對小家伙進行解釋,朱裔沒有再向屋內邁進一步。
「為什麼?朱裔不幫文若了嗎?」小表抱著他不撒手。
面對沈和的疑問,朱裔淡淡地解釋說明︰「有別人幫忙,不需要我多事。」
小家伙疑惑地望著他。就在這時,廚房里「 當」一聲響,像是鍋鏟砸到地面的聲音。原本粘著朱裔不放的沈和,一听見聲響,立刻跑著進屋,「文若文若,怎麼了?」
是沈文若在做飯?這個疑問讓朱裔的眉頭皺得更緊了。立刻進屋的他大步奔向廚房,就看見沈文若正彎下腰,撿起掉落的鍋鏟。
搶先一步拾起鏟子,朱裔直接一眼瞪過去,「你是不想好了?」
「哎呀呀,」回應他的依然是那樣玩世不恭的調笑之聲,沈文若揚起唇角,「自己動手,豐衣足食嘛。」
「那也得等到你的手能動。」朱裔不客氣地指出事實。低頭瞥了一眼被紗布包裹著的手,他無聲地嘆了口氣。
順著對方的視線所及,沈文若舉起昨晚由對方裹好的五個手指頭,笑了笑,「《國際歌》里唱的好,從來都沒有什麼救世主,也不靠神仙皇帝,全靠我們自己。」
「我看你要靠的,的確是神仙,」轉身拎起開水瓶,燙了燙鍋鏟,朱裔一邊接手了炒菜的工作,一邊頭也不會地冷冷地回擊,「我看也只有田螺姑娘才能解決你目前的麻煩。」
沈文若沒有退出廚房,只是站定在朱裔的身後,「呼呼」一笑,「這話可是你說的。想不到朱裔你對自己的評價怎麼高,高到可以媲美民間傳說了。」
「……」一時無語的朱裔關掉天然氣閥門,轉身瞪人,「抱歉,在我的認知中,更像是被壓迫與奴役的勞工。」
「哎呀呀,這麼不情不願,」沈文若笑了笑,「也對,怎麼也比不上與美女約會來得心甘情願。」
朱裔挑了挑眉,「這就是你認為我不會來的原因?」
「那倒不至于,」沈文若靠在門框上,笑得異常悠閑,「如果臨時有約,你會打電話。憑一個會在辦公室放工具書、對時間嚴謹到無趣的人來說,計劃有變,不會不說一聲。」
朱裔冷哼一聲,沒有答話,就听沈文若自顧自地說下去︰「……所以,既然沒有說法,那就是有別的考量,不會再來了。」
朱裔看著笑得一臉燦爛的沈文若,看他懶懶散散地半靠在門框邊,似乎是悠閑到無牽無掛的模樣。
「沈文若。」
「哎?」對方笑著作答,「在。」
朱裔沒有再說下去。他不需要去問任何問題,也不需要去探究更多,更沒有必要去弄清楚這種「習慣」妥不妥當。
他突然明白過來,這個平時看似沒心沒肺,對任何朋友都是笑呵呵沒區沒別的人,卻將自己看得極清。
他突然明白過來,一個懂得自己的朋友,絕不僅僅只是普通朋友。對于普通朋友,他可以幫忙,可同時也會在意一定的私人空間和距離。
但是對于沈文若,他沒有什麼不可以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