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抉微已然明白過來,微笑道︰「須得神策神威軍一同隨行,這種程度的離城,卻也是很少見的吧。」
江鶦淡淡道︰「所以我才選這個時候來告知你們,聖朝祖訓,皇陵冬祭,宮中權貴都要宿住無塵山,攝政王也不能例外,前後約莫十天,勢必出動大量禁軍護衛,一年中只有這個時候皇城的防備最弱,時間倉促,能不能把握機會就看你們的動作快慢了。」
「冬祭的話,即是說我們要在短短兩個月內完成選拔和訓練精銳,突破層層邊防關卡潛入長干月復地,熟悉地形,部署兵力等一切動作?」
段仲麟一語未完,突然一聲斷喝響起︰「不行!」
三人一愣,秦少辜站在亭外,眉峰蹙起,「你若因我眾叛親離,我寧願不爭這片河山。」
此話一出,段仲麟和陸抉微一個搖頭,一個苦笑,江鶦反應過來,卻像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,溫潤目光淡淡拂過眼前之人的臉龐。
扁陰一晃而過,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曾經渴望為了一個人拋家棄國,連過去也不要,好像踏出一小步就能得到全新的人生,以為離開了就能擺月兌一切,可是天大地大,時光變遷,沒有什麼因此真的改變,唯一不見了的是年輕過的自己。
恍然之余,一笑而過,「你放心,我若真到了眾叛親離那一天,並不見得一定是為你。」
「這是你的真心話?」
江鶦冷冷道︰「我在慶幸我們還不至于淪落為敵,可是仗再這樣打下去,難免沒有那麼一天。你可曾想過,多少人的血已經因你流盡,這場戰事發動的那一天起你已經不再是逍遙江湖的僕姑箭君。」
一語如箭矢穿心,不留余地。驚怔之後是綿綿不絕的刺痛。秦少辜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苦澀笑意。
江鶦心里一酸,她猜他一定有很多話要說,可他們都明白眼下並非傾訴的場合。他已不再是秦少辜,而自己,又何嘗是當初策馬揚鞭的屏翰郡主?恍然間身體被滿滿的疲累充佔,相對無言,更沒有淚,江鶦輕嘆一聲,抬起眼來,放任自己目光最後一次深深望進他的眼底,那里是只有她才能讀懂的過往。
「我知道你背負了很多,你要堅持下去,我也會堅持下去,至少我們的目標一致,這樣想會不會覺得安慰些?」
秦少辜微微一笑,江鶦也隨之哂然,仔細看去,他的眉眼其實就和多年前一樣,清秀滄桑,熟悉溫暖,已不能再讓自己怦然心跳,那些瘋狂追隨他而去的念頭,終于成了隔岸觀望的鏡花水月。
江鶦在江南一帶又逗留了許多時日,每天尋歡作樂,直到入冬才依依不舍地籌備回程。
籌備又花去了十數日,離開那天已近隆冬,天空飄著雪,馬車在成片的荒林間前行,每每車簾被風吹起,外面花木凋零,滿目肅殺之氣,千篇一律的景象在常人看來難免枯燥,江鶦卻渾然不覺,玉書也興致勃勃,伏在江鶦膝蓋上看那些落雪,「母後,外面比宮里好玩,我們回去了什麼時候再出來?」
江鶦撫弄著他的額發,「再過一陣子,等開了春,你想玩多久都可以。」
出來不過三旬,朝中已然改頭換面,被升遷的和遭貶庶的各佔三成,那些新面孔,江鶦不曾見過也無心結識,自從南游回來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,只貪夜夜歡歌,每日疏于早朝,連過問一下也不願。這天攝政王在流連城設宴賞雪,江鶦亦在受邀之列,席間有人借白雪為名題詩一首,文采風流,有人獻上斑斑美玉,莫不是世間罕有,種種行跡看在江琮眼里,只覺得懨懨無聊,正想離席,突然听聞太後與皇上駕到,本能回頭看去,長廊盡頭一抹雪色身影姍姍而至,白色狐裘的領口結一道鮮艷的紅絲絛,仿佛雪中走出來的仙子,滿苑的人有八成愣住,那些還在詠冬嘆雪的忽然覺得滿天銀妝與之相比都缺了幾分生氣。
第六章緋雲煙樹,依約江南路(2)
江琮忍不住微微一笑,這時有個家僕靠近來低語了幾句,江琮笑意漸收,點一點頭,「讓他到玉衍閣前的偏廳等我。」
家僕匆匆退下,江琮找個沒人注意的空當抽身來到玉衍閣,來人一身不甚起眼的便衣裝扮,恭敬跪下道︰「卑職是右羽林司階劉長纓,見過世子。」
江琮進門時就覺得他的面孔有幾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,一听官餃立刻記起他是江鶦出游時隨侍在旁的侍衛,「我知道,你起來說話。」
劉長纓起身,江琮又說︰「坐下吧。劉司階有什麼事?」
劉長纓道︰「卑職有一事,不知當講不當講。」
江琮在心里冷笑一聲,真不知道該不該講還跑來這里做什麼,臉上卻淡淡地笑,「哦?是何事呢?」
劉長纓見鋪陳已足,終于娓娓道來,從清晏的畫舫一直說到籌劃和談,很長時間里廳內只有劉長纓的訴告聲,江琮一語不發,面色平靜,握著茶盞的手卻逐漸施力,指節開始泛白。
劉長纓正說到紅粉居之約,可是此行江鶦只帶了大將軍曲清隨行,旁人無從知曉和談內容。突然「乒」的一聲傳來,茶碗蓋子掉在地上,茶杯竟被捏碎,瓷片割破掌心,鮮血以極快的速度洇出,在手背和手腕上匯出一條條細流,劉長纓嚇了一跳,抬頭看去,江琮卻面色自若地溫言道︰「劉司階心系社稷,是我國家之福。此事事關重大,牽連的又是當朝權貴,單我一人實在不能做主,須知會父親再行定奪。」
劉長纓道︰「世子所言極是。」
江琮又說︰「可是父親現正在花苑招待賓客,分身乏術,我看不如這樣,劉司階在這里稍候片刻,等筵席一結束我就讓父親來見你。」
劉長纓道︰「卑職明白。」
江琮淡淡一笑,走出玉衍閣時血流已染紅手掌,連袖口都浸透了,他卻不知道疼,在劍房取了柄短小精悍易于藏匿的匕首後又折回去,劉長纓正奇怪他為何這樣快就去而復返,而且跨入同時還關上了房門,電光火石之間萬念閃過,不祥的預感突然涌上心頭,還來不及發問,一道寒光迎面襲來,不過頸間一涼的工夫,身體已悄然無聲倒臥塵埃。
避家聞訊而來,見此情形不由面露驚色,江琮將匕首交給他,淡聲吩咐︰「把這里收拾干淨,切記,不要驚動了父親。」
御醫小心翼翼地避開皮肉,拈出碎瓷,血污洗淨後,白森森的傷口大小不一竟有十來條,御醫取出藥瓶正要上藥,江琮突然站起,「糟了!」當下顧不得手,連忙叫來那通傳的家奴詢問,「來的就他一人嗎?」
家奴答道︰「就一人。」
江琮不放心,問道︰「真的沒有同伴,你可確定?」
家奴說︰「奴才確定。」
江琮坐回椅子,思來想去仍覺得不妥,通敵叛國是何等大罪,沒有後路、證據、同伴,區區司階怎敢貿然告發太後?劉長纓好歹也是官場打了十年滾的人,斷不會忽略這點,在他背後必然還有一人,只怪自己一時情急,下手太快,這下反倒打草驚蛇,讓那人隱藏得更深。
然而世上哪有後悔藥可以吃,江琮懊惱之余也只有絞盡腦汁地思索法子,突然有個聲音嚷著「舅舅舅舅」一路歡蹦而來,江琮還來不及調整面部表情玉書已經跑到了門口︰「我們打雪仗可好玩了,你怎麼不來呀?」
「你們先去,我這就來。」江琮一笑,目光落到小皇帝身後的人上,御醫包扎得差不多了,最怵人的一幕已經過去,只是滿地染著斑斑血跡的白絹和那藥箱有些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