軍中精銳都編入了先鋒,只歇息一天便開拔入谷。
熙瑞經過七天顛簸,肩頭傷患潰爛得更加嚴重,只能留下駐營調養,連送行都略微勉強。
轉眼先鋒精銳入谷已有數十天,軍醫洗了雙手,慢慢揭開紗布,熙瑞鋪開白紙,拿起毛筆輕輕潤了潤,只有在訴說心中那份思念時,他才能暫時忘卻這血肉橫飛的戰場,這傷口背後深深的疼。
然而筆尖在紙上懸了許久,沒有落下去。
軍醫處理完畢,躬身告退,偌大的營帳頓時空下來,甚至能听見自己的一舉一動。
鶦兒,陳緒不久前死了。
你還記得他嗎,那個在朕為了逃避身世、沉溺脂粉時相求于你的小侍官,不久前替朕死了。
朕甚至無法好好安葬他。他永遠躺在了那個他倒下的地方。朕忽然想,如果朕死了,葬于皇陵還是荒原,其實並無不同,重要的是,你會記得朕在你的生命中存在過,就像朕會永遠記得陳緒一樣。
熙瑞手腕頓了一下,忽然擲筆將紙撕成粉碎。炭盆里的火苗一直在畢剝作響,不知何時開始安靜無聲,熙瑞抬眼,驚怔地發現案桌前有個人背光而立,看不清他的面目,只覺得一股凜冽氣息,冷冷撲來。
「是你。」熙瑞不由自主地苦笑,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了那個人。
第四章山無數亂紅如雨,不記來時路(2)
「我來帶你走,你已不能留在聖國的軍帳中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留下只有死路一條。你不怕死嗎?」
「我跟你走,難道就能活命?」熙瑞試探著慢慢站起,同等高度下,他看清了對方的臉。清秀中透出滄桑的面孔,一雙眼楮清冽無波,身材頎長,青衣寬袖,「你是誰?」
那人定定注視他,雙唇輕輕翕動,最終卻只是雲淡風輕地回答他︰「你的名字,本該是我的。」
熙瑞心髒驟然緊縮,手里錦帕無聲飄落在地。
聖皇自營中被擄,挾做人質,前後夾擊的聖軍不得不退兵百里,再度形成對峙觀望狀態。天氣回暖,聖軍突襲先機盡失,處處受制于人,連番敗仗的消息傳回長干,攝政王勃然而怒,朝中舉足輕重的列位大臣跪在前庭噤若寒蟬。
春光卻不理世人的惶恐,江琮跨過門檻,踩著一地碎瓷走到桌旁,拿起密函匆匆瞥了幾眼,微微嘆氣。
「責怪他們也于事無補,父親可有什麼打算?」
讓皇帝隨軍出征,恐怕是攝政王那未嘗敗績的一生中,所犯下的唯一錯誤。這天大的消息在一聲令下後被層層封鎖,除了少數重臣外概不知會。
江琮縱馬直上無塵山,一路上想了很多,他不願隱瞞江鶦,只是不知如何開口。下馬時見院內有口箱子,隨意一問才知道江鶦已向住持告辭,不日就要搬離了。
「姐姐打算回宮,怎麼都不告訴我一聲?」
連日不見,江鶦早早換下了厚重的夾襖,一身輕裳雖然顯得有些單薄,卻也頓時出塵月兌俗起來。江琮跨入時,宮婢正替她挽髻,江鶦沒有回頭,映在銅鏡里的臉微微一笑。
「算算你也該來了,無塵山的海棠一開,你哪有錯過的道理?」
江琮一愣,這才想起他竟把海棠的花期忘了個干淨,「你在等我?」
江鶦整理著衣衫站起,「看完海棠我這就回去了,你難得來一次,留下多住幾日吧。」
去年此時兩人就是在這寺中相會。前後相差只有數日。海棠的花期較之桃李櫻梨,已經長了許多,卻也仍不過十幾天而已。出了寺門,沿一條幽靜小徑走上片刻,便是滿眼繁雲。
「為什麼我覺得今年的花開得特別的好?」
江鶦微微笑道︰「是啊,因為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。」
江琮的笑意忽然深了許多,「真是好大一片林子,小時候容易迷路,你總是一直拉著我的手,還不時回頭看我在不在。」
「那年你才六歲,天不怕地不怕,我卻相反,這也擔心那也擔心,總覺得一扭頭,你就不見了。」
「現在你不用擔心了,我不會再迷路。」
江琮一笑,兀自走入花林。
那背影讓江鶦恍然。他早已不是如影隨形跟在身後的幼童,可自己擔心他消失的心情卻一如經年。
兩人一前一後穿梭林間,似乎是在看花,又似乎是在隨心所欲地走著。江鶦突然笑了,笑聲讓江琮疑惑地轉過身來。
「怎麼了?」
「你抬頭看看。」
江琮順著江鶦的目光仰起臉,碧青色的天空中浮著一只雪白的紙鳶,翼下兩條嫣紅飄帶,整個視野都這三種色彩裝點得鮮活起來。
「那是?」
「我做的紙鳶。」江鶦笑著望向天空,「你十歲那年,我們丟了只一模一樣的,現在我把它找回來了。」
江琮看了她一眼,低頭不語,忽然循著紙鳶的方向走去。
爆婢見他出現,忙躬身行禮,一恍神的工夫,紙鳶在半空中栽一下,頓時擺月兌了線軸的束縛,輕悠地飄向天邊。
江琮下意識追出去,把江鶦和呼喚聲一起拋在身後。
紙鳶仿佛有靈性一般,兀自飛到斷崖邊,打了個旋就要潛下去,江琮沖到崖邊倏地伸手一抓,那一刻他身後響起了江鶦短促的驚叫。江琮無暇理會,低頭發現引線纏繞在指間,竟自顧自滿意地笑了。
江鶦放下心來,慢慢走過去,步伐和聲音都有一些僵硬,「不就是只紙鳶嗎,何苦這樣拼命。」
江琮只是淡淡地笑。她不知道,也不需要知道。他坐在崖邊一點點把紙鳶從深淵里提上來,唯恐尖利的山石割斷了那條縴細的牽絆。
「線怎麼會斷呢?」江鶦拈起斷處細看,然而不得其解,也許一切只能用宿命去解釋。
江琮拿著紙鳶,忽然看見雙翼上寫著一首詞,黑白分明,似曾相識的位置和字跡把記憶喚醒,「這是十歲那年你做給我的?」
江琮忽然想嘲笑自己的愚傻。抬眼朝江鶦望去,卻驚訝地看到她的面目模糊了起來,意識飛快渙散,急奔之後的疲倦席卷而來,江琮閉上眼,輕輕往後倒去,唇角有一抹殘留的笑意。
江琮醒來時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禪房中的臥榻上,紙鳶靜靜伏在枕邊,他淺笑著伸出手去把它拿過來,那兩條紅色飄帶斷了一條,他用手指輕輕撫著斷處,仿佛那是一個踫觸不得的傷口,外面忽然一陣不高不低的嘈雜,接著便讓一個漠然中略帶威嚴的嗓音全都壓了下去︰「世子人都沒醒,有什麼好吵,所有人先到偏殿去候著,叫你們了再來。」
江琮微微一笑,江鶦說完便不再搭理那些使者,兀自推門進來,見他不但醒了,還笑得渾然不知狀況,臉色緩了一緩。
「那些是父王派來的人?」江琮看她走近,撐著坐起來,「是出了什麼事嗎?」
「天破了也輪不到你這個病人來管。」江鶦拿一個玉瓶,倒出兩粒藥丸,一手托著,一手再去倒水。照料江琮好像是骨子里駕輕就熟的事,隔了這麼些年居然也沒有生疏跡象,「個個能吃能睡,舌燦蓮花,他們不出力誰出。」
江琮忽然想起熙瑞被俘,面色一黯。想來父親絕不希望他將此事告知江鶦,可他不願再欺騙或是隱瞞江鶦,而且,主意已定。
「已經天黑了,你今天不是要回宮?」江琮被江鶦塞下藥丹,一嘴的苦味,突然想到這件事。
江鶦一笑,「我看宮里現在消停不了,回去也是煩惱。再說我走了誰來照顧你。」
江琮喉頭正腥苦得難受,誰想到翻涌血氣被這句話緩住,竟有一絲淡淡的甜意縈繞,不知道該說什麼,甚至不知道該想什麼,索性閉眼把臉埋在江鶦胸前,江鶦只當是撒嬌,習以為常,淡淡一笑拉高被子蓋在他肩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