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也不知道,似乎是一直西行的。」秦少辜微微苦笑,卻也不問她失神的究竟,只是揚臂拍拍馬頭,「你身上都濕透了,還好雨停了一會兒,我去找找有沒有闊地可以生火取暖。」
「我沒那麼嬌貴,天黑路滑,你還是別一個人走來走去了。」江鶦跟著跳下馬背拉住他的衣袖,濕寒的感覺從指尖傳來,心中卻一片柔和的暖意,「是我的錯,不該任性妄為,害你淋濕。」
「我本來就是該淋濕的。」秦少辜微微一笑。
這時清冷月光灑下,正巧落在他揚起的唇角,照得那張面龐朦朦朧朧,卻又如此清晰地投射在眼瞳里,江鶦一個寒顫,惶亂地松開了手。
「你怎麼了?」這番突如其來的退避竟讓秦少辜以為是腳滑,急急上前一步托住江鶦雙肘。
四周聳立的叢林,將捉襟見肘的狹密空間分割成無數不見天日的密室,樹枝投影交織而成的巨網籠罩下來,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地困住二人。江鶦久久仰望著頭頂那片毫無光澤的蒼穹,無力一笑,「我有些冷而已。」
二人身畔一棵巨樹下偎了塊大石,秦少辜解開外衫鋪在石面,擁著江鶦坐下。江鶦只覺得他的懷抱漸漸暖和起來,身上雨水也隨之化作霧氣散去,心下清楚這是催動內力所致。在他坦蕩磊落的心底,一定把自己當成了個出身官宦,柔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。江鶦閉上眼,拋開矜持縮入那片溫暖的來源,整個寒冷的世界霎時被遠遠隔絕在外,回蕩在耳畔的心跳聲,在這個夜晚來得如此清晰溫柔。
「好些了嗎?」
「嗯。」江鶦輕輕答應一聲,馬上被自己聲音中的溫柔嚇了一跳,但是奇怪地,竟不覺得有什麼失態之處。
「等天亮再找路返回吧。」就連天邊的星子也一片黯淡,無從辨向。下頜傳來發絲廝磨的感覺,秦少辜不由一愣,他知道江鶦抬起了頭,就在他懷中定定地望著他。
「她有哪里不好嗎,你為什麼不要她?」江鶦聲音輕輕地響起,她想這個問題,也許也該拿來問問自己,「因為出身邪道?還是性子中的殘虐?總有些即使對方愛你愛得如此真摯深沉,也斷然不能接受他的原因罷?」
她呢,她是為著什麼在躲閃著江琮?僅僅是無法回應戀慕,就連往日累積起來的情意都開始模糊不清?
「不是因為殘虐,也不是出身,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,兩段路不會重疊,而且誰也不能陪著誰。」
江鶦听了一愣,抬眼望去,哪曾想到這張在俗世中蕩滌了許久的臉龐,依然有著分外清明淡毅的神情,「你的路,就是和陸抉微一起鏟除閑邪王和五侯府那些邪道吧。」
秦少辜輕輕轉過臉來,江鶦低笑一聲,「你不用回答,我不是江湖中人,那些事離我太遠。」
「我……」欲言又止只能微微一笑,那是為她所熟悉的眼楮,因為眼底藏了太多不能揭曉的秘密。江鶦收回目光,黯然神傷,自己又何嘗不是,終其一生都讓他隔岸遠觀,懵懵然蒙在鼓里,那也許才是一種幸運。
「不說那個了,其實今天是我生辰……雖然可能已經過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秦少辜哂然一笑,「整個清晏城都在慶賀屏翰郡主的生辰,我想不知道也難,只是手邊沒什麼東西好送給你,只有祝辭一句了。」
「讓你先欠著吧,明年這個時候一起給我。」江鶦起了玩心信口那麼一說,說完才發覺自己有多希望這個願望能實現。
天色不知不覺有了亮意,借著朦朧晨色依稀可見縴離就在不遠處搗頓四蹄。二人相扶著乘馬緩行,不多會兒便走出樹林,又行片刻,終于在日升時到了昭還寺的山腳大門。
江鶦還未回過神來秦少辜就翩然落地,「我走了。答應過你的事,我一定記得。」語氣並無惜別之意,只是其中溫和讓人黯然想哭,江鶦等他氣息全然消失才睜開眼楮,她終于在心底將這一次相逢當成是一個夢境,如今到了夢醒時分,只有半干的宮裙羅衫和殘留後背的體溫能夠見證這夢境的真實。
不知過去多久,有僧侶自東廂出來,看見江鶦輕輕嘆息一聲,翻身下了馬背。
第四章便從此痴痴長坐,夜夜雨聲碎(1)
幾個人看見濕漉漉走進來的江鶦都大吃一驚。
王妃最先反應過來,「你去哪里晃,一天一夜不見人影,還有,怎麼淋成這樣!」一邊問一邊招呼人去準備沐浴暖身的藥湯。
「我不想一個人到寺里來枯等,于是在山下跑馬,誰知跑著跑著迷了路,又遇上大雨便耽擱了。」江鶦說的也不算是謊話,「怎麼不見父王?」
「朝中有事他先走了。」
沐浴完畢,因為暫時沒有替換的衣裳,江鶦就裹著被子坐在床上,這時禪房的門發出吱呀一聲,江鶦以為是端姜湯來的江琬,咳嗽著吭聲說︰「放在桌上就好。」
那人卻沒有照辦,端著碗慢慢走到床畔,因為下雨的關系天氣陰陰的,那人容貌不甚分明,江鶦輕輕一顫,抬起頭來,對方已在身前站定。
「怎麼是你?」江鶦努力使口吻輕松起來,尾音卻有一絲輕顫。
「怎麼是我?」江琮悶悶重復了一遍,自嘲地一笑,「怎麼,你就這麼不想看見我?」
江鶦語塞,看他神情古怪,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,更不願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,搶過碗來一飲而盡,燙得舌尖有些發麻。
江琮沒有接空碗,自顧自在榻邊坐下,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。
他五官臉廓都十分柔和,一雙眸子更是像墨玉般溫潤,只要沉默就會給人與世無爭的感覺,今天卻不知怎麼了,總覺得有綿綿不絕的寒意從眼底透出,目光銳利得好似要把人洞穿。江鶦愣了愣,正下意識想模模臉上有什麼,抬起的手腕已經被江琮突然扣住。
江琮閉著眼,吻上江鶦嘴角那片淺褐色的藥漬,冰涼的雙唇在上面輾轉而過,留下的溫度比這個舉動本身更令人戰栗。他身上同樣帶著雨水的味道,濡濕的鬢發落在江鶦頸側,像無孔不入的小蛇,活生生地寒冷著。
江鶦一下子驚呆,腦中一片空白,連動都忘了動。他的吻很輕,就像羽毛拂過,可是離開後卻有火燒的感覺。手指逐漸失去控制的能力,瓷碗落在地上,突如其來的響動被滾滾雷聲蓋過。江鶦忽然深深閉緊雙眼,只祈求這一切都是夢境,能在醒來後散去。
室外劃過一道閃電,瞬間的清明讓江鶦驚醒,她猛然推開江琮,江琮狼狽地後退了兩步站住,也稍稍醒過神來,再抬眼望去只見她滿眼都是警備,而他自己也被方才的舉動嚇了一跳。
兩個驚慌失措的人,不願讓對方看透自己心里的空茫而苦苦僵持,只听見喘息的聲音忽高忽低。江琮忽然奪門而出,腳步聲匆促遠去,江鶦驚魂未定,並不敢就此松懈下來,下意識模模臉頰,依然殘留有他冰冷的氣息,還混雜了自己的體溫,踫觸時,指尖都為之輕輕一顫。
雨一直下到月末才緩緩止住,自昭還寺回來之後的日子,其實並沒有幾天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陰雨,還有那樁說不出口的難堪之事,而叫人度日如年起來。那一場雨把盛開的牡丹都打落了,江鶦第一次覺得一地殘紅是一曲淒艷的挽歌。她忽然想為這些不久前還嬌美著的客人做點什麼,幾番思量卻終于只是把它們草草扔了了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