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往,每回哄知恩睡,小手總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閉眼,如今,雙手安安分分擱在被窩底下,也不再纏著要與他一道睡了。
他拉好被子,將小小身軀掩實了,又坐上一會兒,靜待孩子入眠,這才起身離開。
時序入春,嚴君離病勢日漸好轉,與嚴知恩卻依然生分。
幾回讓女乃娘抱著孩子過來一道用膳,總是規規矩矩,乖巧得幾近疏離。
看著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樣,嚴君離腦海總是想起過去,那使勁要攀到他腿上的執著姿態,有幾回,刻意不理他,看他攀上一些些,又滑落一些些,奮戰不懈,逗得人好樂。
他想念,總是盈滿懷抱的淡淡乳香味。
以往,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,那雙明亮的眼,總是專注地望著他。如今,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,會有愈來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,他的存在,將會日益淡淺、日益微弱……
那是頭一回,他領受到,原來不再被需要的感受,如此惆悵。
早膳過後,沒了那道小小身影纏賴在身旁,偷得片刻悠閑,悠閑得——竟有些許寂寞。
原想到書房取兩冊書來打發時光,甫踏入書房口,便見著埋首在寬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。
啊,是了,女乃娘說小恩每日會練上一個時辰的書法,這時候正是他習字的時辰。
他沒走進去,靜觀了一會兒。
一筆、一劃,一描、一捺,小人兒練得認真,心無旁騖。
只不過——
小人兒坐在他的書桌前,手短、腳短,整個人幾乎要被那張檀木桌給埋了。
怎就沒人替他張羅適合他的桌椅呢?
他暗暗記下,回頭得找木工為小恩造張高些的椅子,再鋪上幾層軟布,如此才會舒適些。
沒驚擾孩子習字,靜靜地轉身欲離,嚴知恩突然在此時抬起頭,發現了門外的他。
他笑了笑。「你繼續寫,我只是過來找本書。」
取了書,本要離去,那個幾日來已不會再主動親近的孩子卻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來。
他停步,垂首睇視。「有事?」
小恩別別扭扭,磨蹭了半天也沒進一步動作。
他耐心等候著,等不到明確的表示,又見小手緊捏著幾張宣紙,他試圖推測。「那個,是要給哥哥看嗎?」
對方又猶豫了好一陣,才慢吞吞地遞出。
在他病倒前,已教導小恩一句句開口學習語言,只是還沒能做得更好,這孩子還不善于表達情緒,得要人一步步誘導。
擔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,他接過宣紙細瞧——
嚴君離
一張宣紙,整齊地寫滿他的名。
「你每天,都在練這個?」
小恩怯怯地點了下頭。
記憶中,那雙明亮的大眼楮,正仰首望住他,像在期待什麼。
「小恩好棒,字寫得真好。」嚴君離贊許地模模他的頭,不吝惜給予肯定。
從連毫筆都拿不穩,到準確工整地一筆、一劃寫出他的名,用了一整個冬季。
「小恩沒有忘記哥哥,對嗎?」在兄長病著的時候,他想著要听女乃娘的話,認真讀書,練好哥哥的名字,等他病愈了好給他看。
「既然沒有忘,為什麼不喊我?」從他能夠下床走動開始,小恩沒有喊過他,一次也沒有。
他原以為,那是感情生疏了,才處處與他保持距離,如今看來,似乎不是。
小恩還記得他說過的話,記得嚴君離,記得嚴知恩,記得哥哥的萬般疼寵。
「可以嗎?」
一句話,問愣了他。「為什麼不可以?」
或者,他應該問——「誰說不可以?」
「女乃娘說……哥哥病了……」
所以不能吵,不能煩擾他,要讓他安心靜養,也不能再和哥哥睡,不能動不動往哥哥房里去。
女乃娘的立意,嚴君離不難推想。「還有呢?」
「梅香……」
這一回,說什麼都不肯開口了。
梅香是爹身邊的人,在他病中,隨著爹一道來觀竹院的次數相當頻繁。
這也不難推想,看來,梅香是對小恩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。
會收小恩為義子,只是順了他的意,爹從來就沒有把小恩當成自家孩子看待,那些對待下人,該有的主從分際、尊卑之分,爹向來極為重視。
「女乃娘說得對,哥哥那時生病,沒辦法顧著小恩,但是現在好了,所以沒關系。至于梅香,她說得不對,哥哥不理會,小恩以後也不用理會。」
嚴知恩歪頭,想了又想,一知半解。
也難為他了,人口一句,說的盡皆不同,才四歲的娃兒,莫怪要被他們弄得暈頭轉向。
「往後,小恩要是心里頭有想不明白的事,就來問哥哥,哥哥一生都不會欺你。」
嚴知恩思考了好久,終于點頭。
「好乖。來,寫給哥看看,你這些時日還學會什麼字?」回到桌前,一把將孩子抱坐在腿上,高度剛剛好。
三日後,嚴君離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進書房,用了上好的紫檀木,再鋪上三層軟墊,不教心愛的娃兒顛得肉疼。
只可惜,嚴知恩極少眷寵它。
一直到七歲前,他都是在兄長的膝上,習出一手好字。
若說嚴知恩是在嚴君離懷里長大的孩子,那是半點也不為過。
嚴君離總是帶著他,一同溫書習字、同寢同食、也一同守歲,在他臂彎中,同迎新年歲的第一道曙光。
成長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,永遠有他。
那年大病初愈後,嚴君離隨後下了禁令,除卻父親,各院人等,未經通報不得私入觀竹院。
而觀竹院內,來了一批人,也換掉一批人,最後留下來的,全是他一一挑選餅、能夠倚托的親信。
他用這種方式,為小恩打造一個不受侵擾的安穩生活。
這孩子,是嚴君離的寶貝,這一點,無人不知。
他全心全意,呵護著他的寶貝,一點一滴成長。
小恩有事,從來只會問他,從來也只信他、只听他,兄弟間雖無血緣,卻是親密無間,情義更甚世間手足。
他自以為,已為小恩築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壘,直到十九歲那年——
那是他頭一回驚覺到,他全心的護衛,仍是不夠。
至少不足以讓小恩毫發無傷。
原來,在他身邊,並沒有他以為的安全。
那一年,時序才剛入秋,他就病倒了,病勢比以往來得更凶猛,短短數日便已臥病不起。
每年入冬,總是要病上一場,但是這一回,他心知有異,病勢來得太重、太沉,毫無招架之力,猶如九歲那一年……
他想起,那年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,他命中的三個死劫,今年,正是適逢十九大關……
他心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,只是——放不下眼前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。
十歲的嚴知恩,已經很獨立,不再是那個不解事的三歲小娃,拒絕再被隔離于病榻之外,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,總是在身畔繞著、守著,不肯離去,從什麼都不會,到已能將煎藥、喂藥做得比誰都麻利上手,照料得妥妥貼貼。
這貼心的孩子……
他心下一疼,一旦他也不在了,知恩該怎麼辦?
還有誰會愛他、在乎他?還有誰能管得住他?
十歲的小恩,性子別扭又固執,誰的話也不听,只看他、也只听他的,他怎麼也想不通,自己怎會養出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,女乃娘常說,都是他平日寵上天,才縱容得小恩這般任性。
他也知道,可下了百八十遍的決心,要他不慣他、不寵他,每每都做不到。
他不管別人怎麼說,在他眼里,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,就是性子剛烈了些,你若來硬的,他只會比你更倔強。他擔心,要是沒人在身邊看著,真要走向極端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