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若不是他自個兒發現,這娃兒會以何種方式為他犧牲生命?他連想都不敢想。
他毫不懷疑,若非得將孩子養得健康,父親怕是會將孩子幽禁于房內,不見天日,五年、十年,或許一輩子都懵懂無知,連個名字也沒有。
娃兒被他揉弄的指掌擾醒,睜開惺忪的眸,卷著小被褥爬到他臂彎,窩著,又繼續睡。
他柔了眸光,低聲道︰「喚你知恩,可好?」
這名,由他給;爹怎麼想,他管不著,娃兒既來到他身邊,那麼他便護定了。
伸掌玩鬧性地擾人,揉揉女敕頰又搔搔腋窩。「知恩、知恩?好不好——」
小家伙被鬧得不爽,拍掉他的手。
他笑著滾進床褥,纏鬧片刻。
半晌,他微喘,兜妥娃兒松落的小被子,抱回胸前躺臥。
「知、恩——」
不厭其煩,一再教導。
自此以後,嚴知恩,成了他的責任。
他一生的守護。
嚴君離終究沒有將事情說破,卻親自向父親提出另一道請求——
收嚴知恩為義子,入族譜,享家業繼承之權。
案親神情復雜地瞥了他一眼。「你當真?」
「是。孩兒想過了,這身子再如何調養,終究沉痾難愈,需有個人替孩兒打點繁務,應當趁早培養親信之人,為孩兒分憂,知恩頗得孩兒的緣,想收在身邊好生栽培,求爹成全。」
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,嚴世濤無從駁起,只得允下。
嚴君離慎重其事地翻黃歷、挑了個好日子,正式讓知恩拜見義父,該有的程序、禮數,一樣不缺。
一早被挖起床的嚴知恩,小臉滿是困意,窩在嚴君離懷中打盹。
「來,小恩,茶端好,去給爹磕頭敬茶,我昨晚教過的,還記不記得?」
沒睡飽的娃兒不太想理人,又要一頭埋回那堵溫暖胸膛,被少年堅決地拉出,強迫他站穩。
娃兒不爽了,抗議道︰「抱。」
「不行。」溫柔卻堅定的嗓說道︰「小恩乖,先敬茶,回頭再讓你睡。」
三歲的女乃娃兒,茶盞端得歪斜,嚴君離幫襯著,穩住杯盤,指引娃兒跪地奉茶,扎扎實實叩首行禮。
「喊爹。」
「爹。」女乃聲女乃氣的娃兒音,乖巧又依順。
嚴世濤喝了茶,依禮給了義子見面禮。娃兒對那紅包一點興趣也無,只是專注而期待地偏頭瞧著嚴君離。
少年贊許地模模他的頭,代他收下紅包,放進他貼身的小棉袋里,微笑指著自己,一字字清晰教著︰「哥、哥。」
「哥——」咬字不清的娃兒音一喚,撒嬌地偎倒而來。
少年帶笑攏抱住,偏首,對主位上頭的父親道︰「從今起,小恩也是您的兒子,無論外頭的人如何評論爹,在孩兒心目中,您一直是無可挑剔的好爹爹,虎再毒,從不食子,我相信,您會給小恩應有的護衛疼惜,不辜負他今日這一聲爹、這一記叩拜。」
這是他保護娃兒的方式。
傍他一個名字,入族譜、受到關注、有了明確的地位。
他,名喚嚴知恩,是嚴府的義子,不再是藉藉無名的棄兒,哪一日不著痕跡地消失也不會有誰知曉。
他將小恩帶在身邊,親自教養,兩人同桌而食,同室而寢,他一句句教著足三歲仍拙于言語的孩子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語;也握著孩子的手,習出人生第一筆劃,認著自己的名。
愛里請了夫子,醉心書海、求取學識是嚴君離唯一熱衷之事,即便病體羸弱,也不曾荒廢,因而,嚴世濤為他請來本朝唯一連中三元、曾輔佐兩朝天子的老太傅為他傳授學問。
或許,傳言並非全然無稽吧!嚴家少主確實天賦過人,年方十二已然揮墨成章,文采似錦,坊間夫子已難當大任。
每日辰時,他早起上書軒時,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飽的模樣,也不知堅持什麼,揉著眼,小手揪握他衣角,硬是在後頭跟得牢牢的。
他上課時,小家伙會安靜乖巧地坐在他身旁,不吵不鬧,時而有模有樣地搖頭晃腦,也不曉得听懂與否,那憨態可愛逗趣得惹人憐。
大多時候,他會給知恩一管筆、一疊宣紙,總愛追隨著他的小知恩,會依樣畫葫蘆抓起筆管胡畫一通,他若得了空,會不厭其煩,一回又一回地導正拿筆的確切手勢,一描一捺地領著他寫。
「嚴、知、恩——」
這三字,小知恩已然識得。
「哥哥,名字?」
「我啊!」就著小娃的手,寫下三個字。
那在自己之後,小娃識得的第二個名——
嚴君離
從此,看進眼底,記入心坎。
成就最初,也最終的記憶,一生守牢。
一之二、借壽三十挽君魂
春末,夏至。
秋去,冬來。
那年隆冬,嚴君離先是染了風寒,後又引發陳年宿疾,心房絞痛,寒氣入侵,時而高熱不退,時而四肢僵冷,每每發病便是昏沉數日,不曉人事,整個冬季纏綿于病榻。
直到初春回暖,病情才逐漸緩和。
能夠下床走動時,腦海首先浮現的,是那張憨甜可愛的稚容。
那總要將他纏得牢牢、片刻不離的孩子,因他病魔纏身,怕孩子體弱,染了病氣可不好,便狠下心腸將他帶開。
在觀竹院里,有他的人守著,倒是不擔心孩子會受委屈,只是偶爾,病得糊涂的神識里,總听見那含糊的女乃娃音,聲聲喊著「哥哥」。
數月未見,不知小恩如今可好?沒見著他,可還在哭鬧?
心頭惦記著,當下無法再多等片刻,命人請了女乃娘過來,了解他臥病這段時日里,嚴知恩的情況。
——小少爺很乖,初時還會鬧著要找您,不肯睡、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,等著您來陪他用膳,喂他喝甜湯。
後來,也不知是等得餓了、困了,漸漸不會再堅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。
他乖巧地吃、乖巧地睡,不大愛說話,但您教過他的事,他都記得,還是每日辰時會上書齋去,太傅先生把您沒教全的千字文都補齊了,他現在筆管拿得可穩了,挺像一回事的,每日都要花大把時辰窩在書齋習字呢。
「喔,是嗎?」听完女乃娘的報告,嚴君離嘴角泛笑。
他的小知恩這麼懂事,他迫不及待想見見小家伙,好好夸他兩句。
這個時辰,應是在午憩吧?
他讓侍婢攙扶下榻,前往嚴知恩寢房。
小家伙正配合地張手讓侍婢月兌下外袍,見他進房來,呆望著。
「小恩。」他微笑張手,等著小家伙撲向懷抱。
嚴知恩沒有動,甚至,往床榻內縮去一些些。
動作不明顯,但他察覺到了。
怎麼回事?以往不是遠遠瞧見他,便會主動飛奔而來嗎?
「小恩?」他困惑道,對小家伙的陌生疏離甚感不解。「是哥哥啊,不記得了嗎?」
嚴知恩還是沒動,只是安靜仰首望他。
真不記得了?
也是。
孩子忘性大,分開了幾乎一整個冬季,會對他感到陌生也不足為奇。如今小恩較為熟悉信賴的,應是女乃娘和隨身照料的婢僕吧!
不得不承認,這讓他有些許小失落。
他原以為,那個萬分依戀于他的小家伙,被隔在房門外時,還听得見那惹人憐的哭音聲聲喚著「哥哥」,應該多少會有些許想念他的……
他讓婢僕退下,移步在床沿落坐,抬掌撫了撫孩子的頭。「真不認得哥哥了?」
嚴知恩仰眸,幾不可察地輕搖一下頭。
「那怎麼不喊?」
小家伙眼兒左瞟右瞟,不哼聲,默默垂首,指尖摳玩著錦被上的繡圖。
見他只是一逕沉默,問三句也沒答上一句,分明認生得很。
嚴君離沒再勉強他。「不是要午憩?睡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