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風的冰涼,是人體、是人體的溫暖。是一雙手,輕撫著我,我這才驚覺。
我紅著雙眼把頭抬起來,看見了他削瘦而憔濘的臉,把他的俊美削減了幾分。
我認得他,他是我的英雄、我的守護神。
我不認得他,因為我仍舊記不起那些屬于我們的過往。
我只好就這麼傻傻地、呆呆地盯著他,他的眉、他的眼。他的鼻、他的唇、他的一切……
他的嘴角牽動了一絲微笑,只是個微笑,卻是打從生命深處釋放出來的心滿意足。
「我們過說‘再見’的,所以又見面了。」他說。
「真的嗎?」我問他,恍愧地,好似身處在夢中。幸福感讓我飄然得感受不到那份踏實。
「是的。」他堅定的眼神不曾閃爍。
「你是誰呢?」我問他︰「我覺得你好重要,急著想記起來,可是愈是急,我就愈是想不起來。我想回憶,也回憶不起來,只是一直覺得你那麼重要,我不能忘記你,也不能沒有你。你告訴我,好嗎?」
「心宇……」他把散在我臉上的發絲輕輕地往兩旁撥開,對我說︰「我不是告訴過你,有時候,失憶是一種解月兌,一種快樂嗎?」
我慌張得忙搖頭,好像被他這麼一說,我便永遠再也記不起來任何事了。「可是,我不要這種感覺,那樣子活著是空蕩蕩的,你怎麼能了解?過去,都是我的根,不管是快樂,還是悲傷的,那都是‘屬于我’的,失憶只是一時逃避,可是逃避了之後呢?一切發生過的事,難道就真的能隨著失落的記憶煙消雲散嗎?讓曾經相愛的人徒留痛苦,而自己卻無動于衷嗎?」
「是你太傻,還是我太執著呢?」他忍不住嘆道︰「我來見你,來找你,是對還是錯呢?」
「我曾說過我‘喜歡你’嗎?」我看著他的眼楮,問︰「我們有過‘曾經’——我們共有的,有嗎?」
「是的,我們有過‘曾經’,而那曾經,有快樂也有悲傷,有相聚也有分離,」他把我拉近他的身邊,讓我正好能靠在他的胸前。「我們很早的時候,你還很小很小,我還不太老的時候,就遇見了。我把照顧你當成是生活重心,而你習慣對我依靠。那個時候,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好玩,有時候覺得很難纏;你常說我很冷血,又說我很偉大,可是我們分不開。」
「那麼,為何還是分開了?」我問他。
「因為我犯了錯。」他不很介意地說出口︰「我犯了很重大的錯。」
「你犯了什麼錯?錯到我們不能在一起。」我問。
「執行任務的時候失手。」他陷入回憶,「我是一個殺手,有最冷靜的頭腦、最靈活的的手指,但卻壞在我有最豐富的感情。他們說殺人殺到最後,甚至可以麻木地看著人在你面前掙扎,直到斷氣而無動于衷。天知道我每一次總是忍著不敢去看,我無法不去想,那些死在我槍下的人,他們原本該有著怎樣美好的人生,有著怎樣痴情的愛人,怎樣慈祥的雙親。他這一死,他們怎麼熬過那些失依的痛楚?那些思念的漫漫長夜?」
他深吸了一口氣,平衡了一下情緒,然後才繼續對我說︰「那一次的任務是某集團的負責人要殺掉一個女人。那個女人是他在外面的情婦,因為他決定出來競選議員,怕那情婦的事爆發出來,影響他的政治生涯……于是,他設計了一個宴會,他告訴那個女人,他將在那宴會上正式宣布娶她為妻。她深信不疑,盛裝而去。當我把槍指著她的太陽穴,扣緊扳機時,她像是若有所悟,倉皇而無助地流下淚來;我心里一擰,猛然轉身,把五顆子彈都給了那個負心漢。
「那個集團當然知道是誰干的,但他們當然不會去告發我,尋法律途徑對他們來說並不會比較有利。他們只有對你父親施加壓力,他們要一手拉拔我長大,這世上唯一的‘親人’殺掉我。」說到這里,他下意識地咬咬下唇,到底,這是一段錐心刺骨的往事。
听到這里,我低下頭問︰「那個‘親人’……」雖然我的心里已有幾分答案。
「你的爸爸。」他不打算隱瞞。
我的心震了一下,並不是因為「它」太出乎意料之外;相反地,是因為「它」太不出乎意料之外。
我不喜歡,我也不想接受,我只好默不作聲。
他一眼就明了我的心思,或者該說是可以設身處地去感受我的心思。
「他是不得已的,我沒有怪過他,也沒有恨過他。原本,我們這樣的人就是如此,生死不由已。」他平靜地說。
「如果現在你又出現,我老爸還會殺你嗎?」我悲傷地問。
他沒有回答我,如此地默認,讓我覺得連吸到肺里的空氣,都是那麼冰涼。
「我去求爸爸!」我急切地抓著他的肩對他承諾,「我老爸那麼疼我,那麼愛我……」
他頓了一下,給我一句不確切的答話。「再說吧!」
我不解其意,一徑的追問,「為什麼呢?你不願意嗎?還是不相信我,不相信我老爸?」
「我沒有不相信誰,」他說︰「如果我們要重新活過、重新開始,我們就該一步一步慢慢來,不要那麼急切,好嗎?」
重新活過?重新開始嗎?我不禁心頭一凜。
這一刻,我的腦海突然浮現詠芳的臉孔。那份可以為愛燃燒的熾熱情感,卻教我的心,霎時轉為冰涼。
我甚至沒有勇氣去詢問事實——關于他們之間的。
這才知道,情路是狹窄的,只容得下兩個人,兩份感情,多一個都太擁擠。
詠芳不願意活得太擁擠,我又何嘗不是。
**********************
我只好沉沉地問︰「我們……真能重新開始嗎?」
我以為,他會像所有愛情劇里的男主角一樣,即使背著事實、背著心思所想,也能裝出一派堅定,給我一個海枯石爛的誓言;或者,他會直說我傻,說詠芳和他不是……,他們之間的一切絕不及我們的「曾經」;或者,他該告訴我,他和她之間有千千萬萬的不得已……
哪一個選擇都可以,卻不要這樣,對我做出心虛的沉默,讓我覺得錐心般疼痛。
我心痛地接著問他︰「我是第三者嗎?我介入了你和詠芳之間嗎?」
「不是的。」這一次,他回答得很急切、很堅定。
我卻苦笑著反問自己,怎麼會不是呢?一次重逢,我已經把一個深情女子的妒火燃起了,我讓那個女子從此陷入了百折千回的折磨之中,我,唉……
他看出了我眼里的不相信,便再一次堅定地告訴我︰「你不是那樣的,她也知道你不是的,因為我的心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第二個人,我的感情里何來的第三者?」
「那戴詠芳呢?你欺騙她嗎?騙到她甚至心甘情願為你而死嗎?」我不可否認,我是有點震怒了。
一剎那之間,他變得無言以對。
而他的「無言以對」,一下子直教我的心如針在刺。他和戴詠芳在一起,這是無法用任何解釋去粉飾的事實,我差一點就忘了。
喔,徐世輝,求你不要,不要讓我徹底把你否定掉,不要讓我以為你用情不專,游戲人間。
尷尬的空氣悠游在我們兩人之間,近距離的相對卻教彼此的臉孔更為模糊。
我有著太深重的無奈,難道人可以為了愛自己所愛,而不惜以別人的血淚為祭品嗎?
我辦不到。
那麼,是不是從前早被上帝宣告死刑的緣份,就不該忍著到今天還不肯放手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