鮑爵是資深旗袍師傅,他從為小玫造旗袍中得到深厚的樂趣。如果一個人要有嗜好,造旗袍就是他最重要的嗜好。像這樣的一件旗袍,兩個晚上他便可以完工。
這夜,他專注地在衣車前工作,享受數小時的心無旁騖,集中精神完成一件愉快的事,可以減除再多的壓力。然後,他望望窗外的月亮,知道是時候了,于是停下衣車,放下完成一半的工作,繼而離開這個房間,步回寢室。
懊沒有錯,他有經驗,每次都很準時。他推開房門,腳步不慍不火,走到床前,便看見血水一片。
小玫氣如游絲,印花床單上躺有臉色煞白的她,以及她割脈自殺的左手。血水染成的形狀,也如花朵。
鮑爵拿來原本放在床邊的絲巾,替小玫的手包扎,小玫臉上淌淚,眼神悲淒。
鮑爵也沒有怎麼激動,只是說︰「你很自私。」
小玫流淚的眼楮更淒涼。
鮑爵繼續說,「你明知我不能一個人活下去。」
小玫哽咽︰「我一日不死,他一日仍可威脅你。」
鮑爵說︰「我不怕他。」
小玫搖頭,「我怕我自己。」
鮑爵抱著她的臉來親,他的眼眶也紅了,「別傻。」
小玫說︰「你看我,已比你年老那麼多,就算我今日不死,遲早有一日也會死。」
鮑爵的目光堅定,望著前方,「我不會讓你死。」
小玫淒苦地說︰「我不能拖累你。」
鮑爵仍然是這一句︰「你不能死。」
小玫靜靜地落淚,然後公爵知道,是時候說了︰「窗簾!謎底是窗簾!」
小玫一听,便目瞪口呆,眼淚不再流下,她被催眠了。
餅去的日子,公爵說過汽車、電話、印刷機、芒果、美國、童年、聖誕大餐、考試、燈泡……他說過很多很多答案——謎底的答案。
「謎底是……」
小玫每逢听見這三個字,便不再激動。她入睡了。
鮑爵把她手腕上的絲巾解下來,俯頭在滲出血水的傷口上深吻。
這一吻是長長的,像吸血僵尸親吻著他所愛的女人那樣,那個女人便在吻中被麻醉了,她半閉上眼,微微喘氣,接下來,思想逐漸遠去,她遺失了記憶,忘記了知覺。
鮑爵放下她的手,小玫手腕上的割痕無影無蹤。他輕拭唇上的血,把妻子抱往沙發上,然後便換上沒有血漬的床單,床褥的表面有深淺不一的血漬,公爵考慮何時要換一張新的,通常平均每一個月便要換一張新床褥。
鋪了床單,他重新把小玫抱回床上,失去了知覺的她特別輕盈。他凝視她哭過的臉,輕輕觸模,他知道明早她醒來,就會忘記這一刻的憂傷,她甚至不會知道自己曾經自殺過,她會開開心心地做人。這個循環重復了十年——她自殺,他為她治療傷口,然後又到了翌晚,她的情緒又再陷入低潮,再一次想死掉。
她總說她拖累他,她總嫌自己老。公爵搖頭,又用手指捏著鼻梁,他整張臉也在發酸,然後,痛哭的是他。
「你不會拖累我,你也不老。」
一整天,最心力交瘁是這一刻。
再刁難的客人,再不如意的事,也及不上這一刻的苦痛。他愛她,但她總想辦法離開他。
「你很自私,你不能死。」他嗚咽。
他是屬于她的,她主宰他的生命。所以,她不能死。
她死了,他也不能活。
她的臉那麼平靜,她不知道她把他傷害得有多深。
他哭得面容扭曲,像個剛被大人遺棄的小孩,在不安全中深深地驚恐,不明白為何他依賴的人要遺棄他。
這樣一個想著離他而去的女人,他不知怎樣去留住。
他跪在她的床前,一直跪到天吐白。她自殘,而他為她的自殘而懲罰自己。
恐懼每一晚也會重復,自十年前到如今,這是一個安排,有人知道,什麼最能打敗他。
這時分,當鋪內的人仍未蘇醒。公爵的哀傷漸過,他在小玫的床前站起來,確定了小玫無大礙,便走出寢室,沿路而上,三樓一整層是他的書房。
肉眼看有三千呎,像圖書館那樣充滿藏書,一本並一本,以書脊示人,亦分門別類,天文、科學、哲學、歷史、文學、宗教、生物、管理、消閑……以作者的筆劃或英文名字次序排列。公爵在書架前擦身而過,一直向前走,最後,他的步行突破了三千呎的規限,明明那該是最後一步,再多一步便是牆身,但只要他歡喜,他可以任意多走許多步;每走一步,書房就自動伸長,新生出來的空間,便補添了公爵未看過的書本。
他需要知識,知識便為他增長。
這些年來,平均每兩天他就看完一本書,他步過的範圍,早已超過了三千呎。四千呎?五千呎?六千呎?他沒有計算出來,就是愈行愈遠。他渴望知識,他亦知道,他只有不斷行這條路。只有知得愈多,最後,他才會贏。
鮑爵望著書架上的新書,今天,該看哪一本?這一本書說及與世上諸神溝通的方法,他拿下來翻了翻。書的主旨是,人心要正直純正聰明,神明才會與他有感應;人要與神同一個程度,神才願意眷顧人。另一本是一百個改造基因的可能,預言將來的人,在母體子宮內之時,就可以接受基因改造,從而培養出更優秀的人類。
有一本談及恐懼,公爵看到標題便被吸引著。他翻開第一頁的第一句,當中說︰「恐懼
,是最浪費力量的。」他的視線便停留在這一句之上。他知道,他要看這本書。
正打算捧著書繼續看,抬頭便看見一個人由書房的正門進入,那個人動作利落輕快,開門又關門。那個人身穿剪裁一流的西裝,但沒有結領帶,他的黑皮鞋是擦得發亮的。那個人的發型修剪得剛剛好,而最好看的是他的笑容,永遠神采過人,魅力無限。
這是一個極好看的男人,氣度十足,眼神明亮含笑。他正步向公爵,用一種熟悉的神態朝他而行。
這個男人極好看,比公爵還要好看,因為他有一種勝利的氣質;而這個男人,也是公爵。
西裝公爵首先說話︰「嘩!又看書!」他的表情蘊含贊揚,但公爵看上去,卻察覺了他的不屑。
鮑爵把書合上,他說︰「最有力量的是知識。」
西裝公爵微笑著響應︰「哲人的說話︰別以為有能力無所不知。」
鮑爵緩緩地說︰「我只是企圖追上你。」
西裝公爵听後感到興奮,他轉了一個圈,張開雙手,動作富節奏感。他瞇起眼又張開,露出一個愉快又帶著鄙夷的笑容,他說︰「我還以為我買了一個奴隸,誰知我買了一個主人。」
說罷,自己哈哈大笑,向上仰的下巴,線條極優美。公爵從來沒有留意自己有這樣好看的下巴,他是望著他才看到。
鮑爵告訴跟前這個比他英俊又佔了上風的同體男人︰「你叫我辦的事我辦了,我與第11號當鋪合並。」
西裝公爵斜眼看著他,右手瀟灑地掠了掠額前的頭發,「我覺得你沒有按照我的說話去做啊!你倒做了好心。我以為你明白,我要你鏟除他們。」
鮑爵說︰「我可憐那個女人。」
西裝公爵擺了擺手,做出一個不贊同卻又帶點風騷的表情,「那種女人,早些消失無人惋惜。」
鮑爵說︰「不必計較她的為人,要可憐的是她這個人。」
西裝公爵皺著眉沉思,繼而問︰「這是誰人說的話?」
鮑爵告訴他︰「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。」
西裝公爵夸張地恍然大悟,他說︰「我忘記了——我和他很熟絡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