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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號當鋪 第36頁

作者︰深雪

「回來。」他再說一遍。不知要听著的人可會听得見。

卒之,阿精還是回來當鋪,那卻已是一年半後的事。

她又再走遍世界各國,在騎著駱駝橫渡沙漠之時,黃沙萬里,那種無窮無盡,那種虛幻,令她很想念當鋪。

她對x說︰「我的家也像這個沙漠,一般人都模不透,只有最熟悉的我倆,才知道開始與結終。」

x問︰「你是想回去了。」

她說:「我始終是屬于那里的。」

x告訴她:「你與我一起這些日子,你知道,我們這里更有能力給你愛護。」

「我明白,」她說:「但我掛念那里。」

X默不作聲。

阿精說:「你知道嗎?舒適敵不過牽掛。」

X說︰「男女之間的事最深奧。」

「是的。」她笑。

X說︰「你知道,我們隨時歡迎你,我們預了位置給你。」

她說:「那麼,我call你!」

說罷,她騎著的駱駝便走向相反的方向,往大漠的另一邊步遠。決定了要回去,她的臉也就有了堅定的笑容。

X看著她離去,倒是神色從容,他笑了笑,騎他的駱駝走到沙漠的盡處去。今天,他打算追逐海市蜃樓。

阿精的駱駝穿過連綿不斷的沙丘,看似全然一模一樣的黃沙,她暸望著,還是知道該怎麼走。是的,任何人想走到第8號當鋪,那路程都輕而易舉,第8號當鋪歡迎所有人,亦包括她。

在黃沙的一邊,她看見了宏偉的當鋪,她由駱駝上爬下來,朝當鋪走過去,一邊走,她的眼楮就一邊濕潤溫熱起來,她準備,再走回當鋪之內,就永遠也不要離去。

世界再大,家只有一個。是時候了。

推開大閘,迎面而來的是落葉片片,當干葉撲面之際,阿精忽然覺得,自己像個走進第8號當鋪的客人。

那麼,她典當了些甚麼?她典當了一個寧靜、平和、長久地安息的機會。

大門開啟,她步進去。站在大堂之中她打量四周,景物依舊,于是她便放心內進。

第一站,當然是書房。

她推開書房的大門,從兩扇門之間她先看見老板,繼而,是站在右邊的孫卓。她站著的位置,與她之前一百六十年所站的一模一樣。

今年是第多少年?一百七十年?一百七十五年?一百八十年?時光消逝得毫無意義。

老板抬起頭來看見阿精,便說:「阿精!」但見他的目光與聲調都木然無奇,一點也不欣喜。

阿精有不祥預兆,她瞄了瞄孫卓,她的表情更是冷冷的。

「老板,我回來了,我……」她原本想說,她以後都不會走的了,然而,此情此景此氣氛,她又說不出口。

老板是這樣說:「我要問你一件事。」

語調冷淡,阿精听得漸漸有寒意。她問:「甚麼事?」

老板說:「你還記得一名客人,名字是三島?」

她的眼珠溜了溜。「我記得。」她說。

「他的靈魂不見了。」老板說:「而那時候,是你負責的。」

她忽然想起來,一切都很清晰。「啊……」她掩住嘴,「玻璃瓶……」她說:「我是放進了玻璃瓶的……」

「但你忘記了木盆。」老板接下去。

阿精自己也急起來。「被發現了?」

老板告訴她:「他們專程派員來指正我。」

阿精知道完全是自己錯:「對不起,讓我來受罰。」

老板嘆氣。「他們沒叫我懲罰你,只是提議不如換一個人。」

阿精敏感起來,她朝孫卓一望,孫卓的臉上隱隱透著笑意。

但覺這笑意,是世間最可怕的神情。

忍不住,她便激動起來。「你真要換掉我?」

老板不滿意,剛告訴她做錯了事,她悔意不足,卻反過來執問他。

「不稱職的,我要來做甚麼?你問問你自己,有沒有老板可以忍受失蹤了十多年的員工?」

阿精就答不上話來。她望向孫卓,只見她的笑意更濃。

孫卓說:「幸好我也模熟了,可以暫代你一陣子。」

老板說:「你應當感激孫卓。」

阿精望了望他,又望了望她,忽然,她覺得這兩個人,根本是那張照片中走出來的復制品。許多許多年前,那張自某本書中跌出來的合照,那張合照,二人的神情透著幸褔感,教阿精知道,老板,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那個人。對了,老板心懷愛情,只不過是另有對象。

阿精垂下眼來,再也不動氣,開始緩緩地說:「我感激孫小姐,感激老板。我自知勝任不了。」

不知怎地,老板一听,更是怒由心生,他拍:「你根本心無悔意!你知不知事情的嚴重性?你失職,失掉了一個靈魂!你不準備補救,就這樣苟且說兩句便算?我听不見你的說話內有真心真意!」

阿精的眼眶已噙住了淚,她沒抬頭,只是一句:「我以後也不回來了,我沒能力做下去。」

說罷,她轉身離開,她步向書房的大門,她步出走廊,到達大堂,然後,大門自動開啟,就像以往百多年送客的情景一樣。

一扇厚重的大門,自動自覺把不該留的人送走。

她走在風刮起落葉的空間中,朝大閘走去。沒回頭,沒有任何舍不得,她知道,這一次,她是永永遠遠不會回去。

做錯事、不勝任、不被信賴,而且,有人做得更好。

後面,也沒有留下她的聲音哩!阿精一直的垂下頭,由大閘的隙縫中走出去,此情此景,她與所有失望地離開當鋪的人無異。

他們被拒絕了交易,他們已當無可當,他們為人生感到絕望。

第十三章

阿精一直向前走,走過小路走過樹林,走過其他客人離開的那些路。今天,要走的變成了她。

走了之後該往何處?生命除了吃喝玩樂之外還有甚麼?

無家可歸永生飄蕩的女人,一邊掩臉一邊無言無語地落淚。

書房內,老板依然臉上有慍意。

孫卓說:「我可以幫助你,如果你不介意。」

老板听得見,他沒答應亦沒拒絕。他站起身來,準備離開書房。背著孫卓,他對她說:「謝謝你,請你先回去。」

孫卓明白他很煩惱,她對著空氣微微一笑,沒有異議。

老板走回自己的行宮。他走進工作間,內里有許多年沒被觸踫過的小提琴胚胎,當中有一個,只差在未上色,但他決定,不要了。他拿起他親手制造的小提琴,用盡力敲到角上,一次敲不碎,便來第二次,第三次,第四次。總有一次,琴會碎裂,會被毀滅得一地都是。

為甚麼阿精是這種態度?她不可以謙厚一點盡責一點嗎?她這模樣,他如何留得住她?

老板的憤怒,來自他恐怕留不住一個人。

他想阿精留在他身邊,他想阿精好好履行一個拍檔的職務,他不想阿精說走便走。

要散心,十多年也不夠嗎?說兩句便遠走高飛。老板一點也不明白她。

再敲拍一次,終于,琴便被敲得盡碎。

「老板!老板!」門外有叫喚聲。

他沒回應,看著碎落的木塊,他頹然坐到椅子上。

門被打開來,進來的是孫卓。

他朝門的方向看去,孫卓一步一步由暗淡步向透出陽光的前方。她的臉孔,逐漸地明亮清晰,他看著這張臉,深深地體會著這種微妙的聯系,這張臉,代表了宇宙間最自然的永恆。

孫卓不知曉,阿精不知曉,一直以來,只有老板一個人明白這張臉的謎。

那張臉說:「不用怕,你還有我。」

他感動了,伸出手來握過她垂下來的手,搖了搖。她微笑了,她高興了,然而,他卻又把她的手放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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