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阿精的工作間。她負責每半年清點當中的典當物,然後寫報告,向上頭呈上。
「你叫我這一次怎麼寫?」她煩厭地拿起墨水筆,翻開那本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,這本簿,常被那重要的人閱讀過之後,所有的字跡都會消失,今次,阿精當然又是翻到第一頁。過往的,了無痕跡,永遠是第一頁,永遠新的開始。
她寫下去:「Mr.Vonderik,典當了他的耐性基因;MiaaParadis,典當了一個上大學的機會;早村徹先生,典當了一雙腿……」
寫著的時候,本來仍然不高興的,這陣子,只得雞毛蒜皮的典當物。然而,看著這枝會漏墨的墨水筆,她又想起當初老板一筆一筆教她寫字的情況,不快就隨著她的一劃一點而減退。
目不識丁的農村姑娘,被老板握著手由中國文字學起,上大人孔乙己,然後又學習ABCDE。因為自卑,所以一邊學習一邊發脾氣,阿精恐怕學識字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,為著害怕能力不夠,她預先表露幼稚的不滿,不知擲壞了多少枝毛筆和墨水筆。
然而,到頭來,她以奇怪來代替老羞成怒,她不知道,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,他肯重復地每天教她數個生字,她拍她擲筆她亂抓她吐口水,他卻仍然每天教她。後來,男人的耐性也就蓋過了女人的慌亂,從不知何年何月開始,她便會認字,她達成了一項地想也未想過的技能。
這個男人像尊石像,永遠不動聲色,阿精在遠遠看住他,便覺得好笑。他對她說,學懂認字寫字,世界便會闊大得多,長生不老或許不會那麼容易悶。她想了想,也許是對,學懂字可以閱讀,即是說會懂得看菜譜。
也好的,也不壞。
今時今日,雖然把書捧上手頭會痛眼會花,還是沒耐性看罷一本書,但最低限度,到了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,也不會迷路。果然,長生不老,識多點字,世界好玩得多。
現在阿精一櫋記帳一邊想著令她開心的事,嘴角便有笑意。
怎樣為老板掩飾那些來過卻又被他拒絕了的客人?這個高博士,不如就把他寫成是基因出錯者,他的基因不好,遺傳給所有後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,于是,根本是單不值得的交易,當鋪不要也罷!
半年前,老板把理智歸還給一名客人,這種讓客人贖回典當物的做法,阿精知道後也一額汗,幸好老板沒忘記向客人要回些甚麼來交換。老板要回客人末出生的孫兒的性命。
阿精知道,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兒,但她在帳簿中,卻故意寫道,那名未出生的胎兒價值高昂,本應有著驚世駭俗的命運。這樣寫下來,便抵償了老板不該有的惻忍。
放下筆,阿精舒了一口氣。只望審閱這帳簿的,沒有查明深究。
一次又一次,每年總有許多單交易,阿精要為老板掩飾,每次都避得過,但阿精總是心都寒。如果,那審閱的不高興了,她與老板,不知下場會如何。
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來認罪,她明白,事後她的日子只會更風光,但她不想。
陪他去犯罪,就只因為,她就是要陪他。
她知道,最多兩個人一起受罪。她雖無做過,但如果他有罪,她也要有。
縱然這個男人真如石像,無反應無沖動無渴求,但她就是最保護他。
有時候阿精會想,老板做那些壞規矩的事,完全不為他們二人的安全著想,這實在自私可惡。她教訓過他,他不听,她便又再教訓。而到最後,她就由得他。
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。
氣沖沖的女人,事後驚完怕完,又當作沒一回事。
而那永遠置身事外的男人,連多謝也沒一句。
只在奏他那討人厭的小提琴。
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官中響起,小提琴獨有的旖旎纏綿,一段一段回蕩泣訴。
阿精永遠分辨不出這首曲與早前的一首有甚麼分別。事實上是,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Grieg的《獻給春天》。她听了一百年,也沒有听懂。
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,她不懂得。只是,這世界早已包圍住她。
她蓋上又大又厚的帳簿,走出這小房間,再走過存放典當物的木架,在這些本屬于人類的擁有物旁邊擦身而過,走到一切的開端時,她深深嘆了一口氣。
老板的曲還未奏完,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調。阿精揚了揚眉毛,沿樓梯而上,離開這地牢。
其實,剛才老板在試用他新造的一個小提琴,那道弦線上得不夠好。
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萬分苦惱。那本帳簿,他翻閱過,阿精總把他的所作所為美化,美化了之後,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。多年來,他一直平安無事,還不是多得她。
他把弦線調校好,再放士肩膊上拉奏,今夜的月亮好圓,而他的臉上薄薄地有一層笑意,那種薄,就如附隨月亮的霧一般的朦朧。
當鋪內一切依舊。阿精在早午晚餐時,放滿一桌子的食物,吃得悶便飛到世界各地搜羅美食。最近,她在奧地利買下一個葡萄園,用來制釀紅酒,她知道,老板不貪吃,但老板愛喝,于是,她擁有她的葡萄園,用來為她的老板制造她認為是最好的佳釀。
邊常做的是,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級交響樂團的演奏時間、地點,然後預早半年預留最佳座位。把老板的作息時間表編定妥當,陪伴他出席欣賞他喜愛的音樂。
較瑣碎的是給他的衣服換季,替他訂閱雜志,甚至錄影世界各地他愛著的電視節目。甚麼破解基因之謎、宇宙探索、深海奧秘。老板早早超越了人類,卻還是對人與這地球充滿感情。
阿精的生活繞著老板來走,就如秒針跟分針,衛星跟著恆星。很忙碌很忙碌。
那個被侍候的人永遠背住她,背著她看電視、看書、沉思、奏小提琴,而侍候的女人,居然又心甘情願望著那背影微笑。
或許,愛上那個背影會輕易點;或許,一個背影,足夠代替所有自我、尊嚴、卑微;或許,這個背影,是最美麗。
阿精把目光移離這背影,她走回自己的行宮,關上門。她斟了一杯酒,為這長生不老的愛情喝一林。
不久之後,阿精決定又找點事情來做,她要裝修第8號當鋪。
幕幔由原本的紅色變成米白色的紗幔,給有名畫的牆身變成石頭的質感,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,阿精要換上淺灰色的沙發、白色的椲椅,家中各處還要每天插上鮮花。
最後便會像歐美的現代化家居那樣。
輪到老板的書房,成千上萬的書她不會踫,只是,她也要把這書房的古老圌書館氣氛驅走,一切都以米白也為主,要摩登考究。
堡程在進行,而有一天,阿精在書房內監工時,隨手在上萬本書中伸手一拿,又順手一揭,便翻出了一張不屬于這本書的東西。
那是一張老照片。照片中有老板,他身旁伴著一名女子。老板穿著古老的西服,那女子是華人,卻又是同樣穿著洋服,發式也是西洋婦女的打扮,頭上戴了一頂帽子。
阿精檢視這照片,那該是一百年前的年代。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甚麼人,是名放洋的留學生,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,她一概不知情。
真教她有點驚奇,老板緣何會與一名女子合照?而發黃的照片中,還留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幸褔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