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樣痛苦的日子里,我最思念的是兩個人,哦,不對,是一個人一個鬼。我希望那個鬼朋友能來救我,我希望自己能夠去救那個人。
可是那個鬼朋友一直沒有來,我想他不可能不知道我現在的情況,因為我現在名聲很大,甚至有從千里之外趕來看我的游客。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來不了這里,因為這里佛氣太重。
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,有一天中午,游客稀少,正當我昏昏欲睡的時候,忽然听到一個溫柔清亮的聲音對我說︰「你好,揚州鬼!」
我睜開眼,看到一幅做工精細,花色典雅的裙擺灑在地上。然後我勉力抬起頭,就看到了一個沖我笑的女人。我不大能認出她是誰,不過我想她一定是嚴蕊,只有嚴蕊才會這樣叫我。
你知道的,我現在是一只小羊,看人的角度和從前不一樣了。就算是個美女,在我眼里也變成了丈二金剛。從前我做人的時候,知道西北有一支民歌,唱的是「我願做一只小羊,跟在她身旁」。那個時候,我還覺得這首歌很有意思。現在,我知道那純粹是胡說。等你變成了一只小羊的時候,那個「她」就不再美麗了。你得仰著脖子看她,她看起來幾乎跟房頂一樣高,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經驗。
不過嚴蕊現在好象比從前溫柔多了,她見我看得吃力,就蹲了下來,她的鼻子正對著我的鼻子,我終于可以找到一種平視的感覺了。
幾個月不見,嚴蕊出落的更加美麗了。她的笑容依舊年輕而充滿熱情,但是她的眼里已經有了滄桑。我想,這幾個月她一定和我一樣,承受著巨大的變化所帶來的痛苦。
她看著我的眼楮,一個字一個字的讀出我心里想說的話︰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。」
7新曲
嚴蕊不是一個羅嗦的女人,她說了那句話後就翩然離去。她不能不走,因為我當時似乎已經能看到她眼楮里的淚光了,而她又不是那種喜歡對人垂淚的女子。
餅了不久,老方丈就來看我,他眯著眼楮瞧了我半天,然後從鼻子里哼了一聲,說︰「想不到你一個倒霉鬼,居然和揚州守備的心上人有交情。哼,居然想把你給贖出去!」
雖然方丈和新知府的交情好,可是再好也好不過嚴蕊跟守備的交情,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,方丈每天都來我這里發發牢騷。他的頭發一定會白掉,如果他有頭發的話。他很不情願把我這個搖錢樹讓出去,但是那個揚州守備唐與正顯然是個強硬人物,所以到最後方丈收了一筆豐厚的贖金以後,終于送鬼出佛門了。
如果單從住處看來,我還是步步高升的。從揚州城里第三高的建築到了第二高的建築,現在又到了第一高的建築——麗春院。只是,我再也不能唱歌了。
嚴蕊是現在的宋國第一名妓,在麗春院里住一個單獨的小院落,我現在就是她這個小院子里的著名寵物,來看她的客人里沒有不來順便看我一眼的。
我到麗春院的日子是三月,院中花繁草盛,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。有一天我正在院中吃草,忽然進來一群人,那被個被眾星拱月的人就是揚州守備唐與正,他穿著武將的服裝,很威風的樣子。
天氣很好,身為主人的嚴蕊就把酒席擺到了草地上,又給他們歌舞助興。唐與正酒意漸濃,指著身旁的桃花,對嚴蕊說︰「請嚴姑娘彈唱一曲,說說這幾樹紅紅白白的桃花吧。」
嚴蕊撥弄了幾下琴弦,我一听就知道那是《如夢令》,我曾經唱過的曲調。我們那個時代,填詞作曲的風氣很盛,幾乎人人都會唱上幾句,只是曲調多半柔媚婉轉,所以前輩蘇東坡填的那些豪放的詞會受到人們的詬病,就是詞曲不合,唱起來實在別扭的緣故。我本來也不過是個輕薄少年,只因經過靖康之變後,國破家亡,又在逃亡路上凍餓而死,才有了些憂嘆時世的意思。所以我在揚州府衙里唱的歌,其實主要就是把原來那些詞牌的曲調改了,來配合那些我喜歡的詞。別人是因曲填詞,我是因詞作曲。現在嚴蕊用的,不是時下流行的《如夢令》,而是經我改過的調子了。可按現下賓主盡歡的情形,用我的調子是不合時宜的。
只听嚴蕊唱道︰
「道是梨花不是,道是杏花不是。
白白與紅紅,別是東風情味。
曾記,曾記,
人在武陵微醉。」
原來同一個調子,經我唱出來是憂郁的味道,經她唱出來卻是嫵媚別致的味道了。
8老友
嚴蕊本來就是名妓,這一次面對唐與正的命題作文,出口就是新詞,出手就是新曲,而且詞曲意境都不同凡俗,就更加名聲大噪起來。一時之間,門庭若市,來求她新詞的人絡繹不絕。
有一天晚上,麗春院里來了一個人,自稱謝元卿,出手豪闊,只求見見嚴蕊。那天本來是嚴蕊陪唐與正說悄悄話的日子,不想見其他客人的,但是禁不住見錢眼開的老鴇的鴰噪,況且這個客人出手大,要求低,言辭又很懇切,最後連唐與正都很好奇,想見見他了,于是這個人就被請進內院了。
我在麗春院里另有住處,並不象一般寵物那樣和女主人住在一起。嚴蕊陪一群客人的時候,我會在旁邊看著玩玩,她要是只陪某一位客人呢,我就不會在旁邊當蠟燭了。這次我原本是在院子里溜達的,看老鴇跑來跑去的傳話,覺得很有趣,也想看看這個豪客呢。沒想到他一進來,就把我氣個半死。
你猜他是誰?他原來就是我那個鬼差朋友,我天天盼著他來的時候他不來,現在都來到門口了,居然連老朋友都不看看,先去泡MM!
他原先跟我同寢室的時候,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,說是如今太潦倒,說出來愧對祖宗,害得我只好叫他鬼朋友。幸虧我的鬼朋友不多,只得他一個,所以才不曾弄混。現在還沒見著嚴蕊的面呢,就先把自己大號說出來了,真不害臊。重色輕友,莫他為甚。
我氣暈了頭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跟在他後頭就進了嚴蕊的房間。
但是嚴蕊和唐與正都沒看見我似的,只盯著謝元卿看,跟他寒暄。我如果能說話的話,肯定會喊︰「看什麼看,他也是個鬼!」真是沒辦法,看來不管是男人還是男鬼,都不要象我現在這樣長得這麼矮,高度不夠的話,真是永無出頭之日啊。
他們談的很投機,這也是意料中的事。只要象我們這樣死了以後做了幾十年鬼,總也不老,看盡世事人情,自然就會顯得很有見解,很有內容,很風趣了。可氣的是,謝元卿談的,盡是我原先在臥談會上和他說過的邊角料,就已經令嚴蕊深深折服了,要是換了我來談,哼!
不過呢,我又不是沒有和嚴蕊交談過,還不是把她氣得掉頭走了。沒辦法,我是老實鬼,一跟女孩子談話就大失水準,高談闊論的風采只有在熟人面前才能顯示出來。而謝元卿這樣的狡猾鬼就不同了,他在我面前說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來,可是對著嚴蕊的時候,表現比我好得太多。女孩子們大概都喜歡他那樣子的鬼吧。
9捷才
謝元卿並不太過分的夸獎嚴蕊,反而和唐與正聊的更多些,盡談些軍國大事。唐與正怕冷落了佳人,就提起嚴蕊填詞作曲的本領來,還舉了那個紅白桃花的例子為證。
謝元卿听了,嘿嘿一笑︰「我也听說過嚴姑娘有七步之才,只是在下去過很多地方,也見過很多人,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有才華的姑娘,所以總是不大相信,怕是人們言過其實。今天見了姑娘,談吐果然不俗,卻不知道是否真如傳言所說,能出口成詞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