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珠洗完澡出來。她身上僅僅裹著一條潔白的浴巾。
「秉忱,該你去洗了。」她輕輕說道。慶齡教給她的手腕,她使不到十分之一。她實在做不出來,活到今年二十四、五歲的年紀,討好過誰?連她父親都得看她臉色哩!因此慶齡教她如何如何對秉忱撒嬌,她怎麼也做不出來,輕聲細語跟他說話,已是她能容忍的極限了。
秉忱抬眼望了她一眼,忍不住嘆了一口氣,將疼痛欲裂的頭埋在手心里。
明珠運用全部的力量克制住怒氣,她不懂她已忍讓到這個程度了,他還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。她走到一幅落地鏡前自照,她的面貌和身材曲線仍一如從前,為何已經對他失去誘惑力了?她不懂,完完全全不懂!秉忱變了,他從前不會這個樣子!如果當初她知道秉忱竟會變成這樣,她決計不會去愛他!如今……如今該怎麼辦?
這一對昔日曾熱戀過的情侶,今晚共處一室時,內心對自己發問的竟是相同的問題。
秉忱和明珠相戀了兩、三年,多少能掌握她的思想。他看她在鏡前審視自己,猜到她或許在懷疑自己是否失去魅力了?他多少對她還有一絲舊情,不忍見她如此,于是開口寬慰道︰「明珠,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很美麗很有魅力,你不需要懷疑這一點。」
她一听見他這麼說,立刻飛身過去抱住他,將自己的唇覆蓋在他唇上。他不敢動,也不敢伸手去推開她,怕引起她的情緒反彈。他默默的承受她的熱吻,不做絲毫的回應,怕她體內的火苗引燃到他身上,因為他本身是相當易燃的。他努力保持清醒,抵抗明珠誘人的性感魅力。不管他和明珠早已有過無數次的肌膚之親,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,他不能對不起如意!他一向忠于自己所愛,只要愛著一名女子,他一定做到絕對忠貞,不二心!當他從前還愛著明珠時,他也從不和其他女子狎睨;即使是在歡場上應酬時也一樣,什麼有名的「酒國之花」,他一概連衣角也不去踫一下。在世家子弟中,他是難得的,這也正是他會雀屏中選為葉慶松的乘龍快婿的主因。但葉慶松可沒料到秉忱也有一副傲骨,他不慣做小伏低,當然不肯臣服在明珠美艷的外表和豐厚的妝奩之下,因此才會發生今天這種狀況,造成兩大家族間的困擾。
明珠感受不到秉忱的任何回應,不得不收回自己滿腔的熱情。她按捺不住了,尖聲叫道︰「史秉忱!你究竟是怎麼了?」
「對不起,明珠,我說過我們兩個人不可能在一起了,你不需要為了我改變自己。」他歉然的說。
「你也看得出來我正在設法改變自己去遷就你了,為何你仍然無動于衷?」她不解的問道。
「明珠,我們毋需改變自己去遷就對方,這種改變是不長久的,而且對你、對我都不公平!」
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她兩手環抱在胸前,沉聲問道。
「當初我曾經為了愛你而遷就你,但如今的局面你也看見了。為了愛去遷就對方,是無法長久的,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。」他說的絕對是事實。在這世上有太多遷就的婚姻得不到善終,即使勉強在一起,仍不免變成一對同床異夢的怨偶。「我們還有機會挽回我們的命運,不致演變成一出悲劇。明珠,你冷靜的想一想我說的話,你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的。」
她受不了他一筆抹煞他們的愛情,尖銳的說道︰「我不明白!我不可能會明白你是什麼意思!本來上個月我們就要訂婚了,想不到才一個多月的時間,你就改變了主意!我真懷疑你那一天究竟是手受傷呢?還是腦部受傷?一夜之間你就像變個人似的,開口閉口說的都是我們的個性不合,你不能遷就我什麼的!你剛開始追求我的時候,難道不知道我的脾氣嗎?我在你面前自始至終都是這個模樣,從未絲毫做假,讓你產生錯誤的假象。如今你卻說我跟你個性不合,難以遷就我,史秉忱!你究竟是何居心?」
「對不起。」他只能一逕向她致歉,不知該說什麼去安慰她。唉,為了如意,他不得不對明珠硬下心腸來。明珠是天之驕女,要風得風,要雨得雨,失去了他,仍有一大群世家子弟、青年才俊列隊供她挑選,她不會真正損失太多。可是如意就不同了,她迫切需要他,她不能失去他!她在這世上所擁有的已經少得可憐了,一旦失去了他,幾乎就等于失去這個世界一樣。她將如何面對這種殘酷的命運?不!他不能讓如意墜入這種黑暗而痛苦的深淵之中。他發誓要使她幸福,怎能反而帶給她傷痛呢?
他面對暴怒的明珠,想著柔弱的如意,一顆頭痛得恰似要裂開來,心緒也亂成一片。
「明珠……」他的聲音已經像在哀求了。
她更怒,因她听得出他哀求的不是她的感情,而是哀求她放開他。她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的?更要命的是她竟無法放開面前這個對她這麼無情的男子!她知道他已經不愛她了,偏偏自己卻仍深深的愛著他,真是太可悲了!
「明珠……」他繼續哀求。
「不要叫我的名字!」她喝道。頹然的倒向另一張床鋪,為了掩藏自己哭泣的聲音,她將臉龐深深的埋在松松軟軟的枕頭上。她的感情嚴重受創,但仍不改好強的個性。慶齡費盡苦心教她的那一套,她怎麼也學不來!
秉忱看她肩頭一陣一陣的抽搐,知道她在偷偷哭泣。他自問自己是不是對她太殘忍了?只因為她看來比較堅強就指派她去承受傷痛,這對她公平嗎?可憐她何嘗受過這種艱辛,她所承受的苦楚想必比常人更甚吧?他本來就是個心軟的人,怎麼忍心看他曾愛過的人如此痛苦?他走過去,輕輕拍撫她的背脊,柔聲安慰道︰「明珠,抬起頭來,你會悶壞的。好了,別哭了,嗯?別哭了。」
她慢慢抬起頭來,「哇」的一聲哭了出來,倒在他的懷里。
「秉……秉忱,我……我愛你。」她抽抽噎噎的說道,哭得像個淚人兒。
他只得安撫她,輕輕的拍著她的背。
「別哭了,都是我不好,別哭了。」
傍明珠這一鬧,他竟忘了打電話給如意。他只顧著安撫明珠,忘了如意一直在等他的電話,當然更不知道如意為此而徹夜失眠。
如意睜著眼平躺在床上,兩手一會兒擱在肚子上,一會兒平放在身體兩側。她了無睡意,轉頭看看床頭櫃上的電話,幾乎產生一種錯覺,仿佛听見電話鈴響。但事實上它並沒有響。
秉忱難道應酬得太晚,一直到現在都還沒回飯店?並不是不可能的,她安慰自己,凌晨十二點鐘,正是許多晝伏夜出的人開始活動的時刻。如今台北街頭入夜後,依然熱鬧繁華,彷如當年的不夜城上海,處處彌漫著紙醉金迷、燈紅酒綠的頹廢氣氛。不過藝術家認為頹廢是一種美感,現代人似乎很陶醉在這種美麗而頹廢的氛圍之中。
是這樣沒錯,一定是這樣。如意試著說服自己。秉忱家事業做得那麼大,應酬肯定也很多,今天的晚間新聞里,他也出現在一個富有商業性及政治性的酒會上,這不就證明他此刻必定仍駐留在各種應酬場所嗎?不過……她心里卻惴惴不安起來了。葉明珠出乎她意料的美麗!她的臉孔令人聯想到童話中的白雪公主……葉家的財勢雄霸一方,葉慶齡更是英國貴族的夫人,葉家可說是既富且貴!秉忱究竟是看上她哪一點呢?難道他是仙履奇緣中那名愛上灰姑娘的王子嗎?可憐她連一雙玻璃鞋都沒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