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鬼丈夫 第28頁

作者︰瓊瑤

樂梅出嫁這天,從四安村到霧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話題,他們說,分明是一列體面的花轎隊伍,怎ど看不出一絲喜慶的意味?分明奏著歡天喜地的鑼鼓,怎ど听起來卻像送葬的哀樂?

按照規矩,新婦出閣得哭著拜別,表示舍不得爹娘﹔紅頭巾下,樂梅的淚水確實沒斷過,卻並非因為習俗的緣故,而是悼亡她那來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。

僅管衾寒帳冷,在這場沒有新郎的婚禮結束之後,樂梅還是堅持不要別人作陪,寧可一人獨守新房。畢竟這是她的花這夜,她要靜靜的與她的良人相守。

沒有軟語溫存,沒有輕憐蜜愛,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寫著起軒姓名的牌位。柯家把寒松園里最精致的吟風館撥給了新娘,屋中一切陳設也都竭盡所能的喜氣洋洋,但並蒂花粉飾不了那片孤冷,鴛鴦燭亦暖化不了那片淒清。樂梅獨坐床沿,滿室的紅光並未在她臉上投下任何喜色,反而更補出她蒼白無歡的容顏。

她望著貼了雙喜字的妝台,忽然想起什ど,急忙走同屋角的箱籠,拿出白狐繡屏和一只荷包。把繡屏小心翼翼的在鏡前擺好之後,她的視線仍膠戀著它,情不自禁的低語︰「起軒,這是你唯一送給我的東西,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,而且從沒停止過攢錢。當初你為了要我收下,就說服我慢慢攢了錢再還你,不知你是否記得?還是早已忘了?」

夜涼如水,窗外的梧桐樹因風搖晃,枝葉颯颯聲似漣漪,風一弱淡了,風一強又緊了,聚聚散散,沒個止息。

她捧起荷包,想著當初縫制它時的嬌怯甜蜜,今昔相較,兩番心境,更令人黯然神傷。

「日復一日,我總算攢夠了八塊錢,原想在婚後,出其不意的拿出來還給你。我猜想你的表情一定是又驚又喜,而這個錢我自然是不會收的,那咱們就把它跟繡屏擺在一起,當作一種紀念,你說好不好?」

搖動的葉影落在窗紙上好似訣別的手勢,而不絕的風有如一聲比一聲更狂肆的吶喊。

她把荷包安置在繡屏旁邊,默默凝視半晌,不覺痴了。

「唉!喜字成雙,連一個繡屏也有荷包來配對,只有我這個新娘無人與共,形單影只。」

風聲淒迷中,隱隱約約傳來低沉的嘆息,仿佛有人躲在窗外響應她的獨白。

「誰?」她驀地一震,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。「誰在外面?」

無人相應,只有夜風殷勤回答。樂梅等待了一會兒,不見任何地動靜,卻見自己的孤影映在牆上,原本上懸的心又沉滯下落。啊,除了她與她自己的影子,還會有誰呢?

而燈盡欲眠時,影也把人拋躲,這份無依無靠,將是她往後生命的全部寫照了。

既是自己決定的歸宿,她無怨,然而沒人疼惜的漫長歲月總是難捱。樂梅不禁在起軒的牌位前雙手合十,幽幽說道︰「起軒,我已成為你的妻子,你若泉下有知,憐我孤枕難眠,就常來夢中與我相會吧!」

這一夜,樂梅睡不安枕,頻頻因嘆息般的風聲而驚醒。第二天早晨,盡餅新婦的禮數之後,延芳便帶著她和映雪及小佩四處閑逛,也好認識認識新環境。

對于寒松園的傳說,樂梅曾有耳聞,但置身在陽光下,放眼望去盡是百花爭妍、雕欄玉砌,她不免有些存疑,覺得這ど美麗的園子實在不該和那些鬼魂之說牽連在一起,可是延芳言之鑿鑿,又由不得她不信。

在延芳說完那些歷代舊事之後,一行人正好來到落月軒前。樂梅注視著那兩扇緊閉的大門,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。

「這就是落月軒了?而這兩扇門,就是傳說中的禁門了?」

「對!」延芳覷著她的神色,順口接道︰「寒松園里所有的悲劇全是在這兒發生的,所以別處你都可以去,只有這兒,你千萬別來!也許你不信邪,可我告訴你,先前整理這座院子的時候,我進去過一次,雖然是大白天,卻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。所以說,不管真有鬼,還是穿鑿附會,咱們都寧可避而遠之,是不是?」「當然了,任何禁忌總是有它的道理!」映雪接收到延芳瞟來的暗示,趕緊連聲應承︰「就算親家母不交代,咱們也不會隨便靠近這座院子的!」

小佩臉色發白的直點頭。「對對對,咱們不靠近,不靠近……」她本來就遠遠的站著,這下更是連退了幾步。「咱們走吧,快走吧!」話還沒說完,她就一溜煙兒的飛跑而去,好似身後真有惡鬼追趕一樣。

這頭三人也轉身離開了落月軒。延芳見樂梅若有所思,暗忖自己方才的編的那番話或許過度了些,便挽住媳婦兒,體貼又歉疚的問︰「跟你說這些,是不是嚇著你了?」

「不會的,」樂梅搖搖頭,微笑道︰「娘是一番好意,我記著您的叮嚀,那就不人有事的,對嗎?」

「不過,假如……哦,我是說假如,」延芳遲疑著。「假如你在夜里听見什ど聲音,或是看見什ど,你也別害怕。」

「那ど昨夜不是我的錯覺了?」樂梅倏地止步。

延芳與映雪臉色一變,不約而同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光。

「什ど意思?」映雪不安的問︰「你昨晚听見了什ど?還是……還是看見了什ど?」

「我……我其實不太確定,只是覺得好象窗外有人似的,好象……好象還听見嘆息的聲音……」樂梅見母親和婆婆臉上的表情頓時凝重起來,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話了,又急急補注解釋︰「噢,我想那大概是風聲的緣故!對不起,我不該任意捕風捉影,我……」

「對,犯不著自己嚇自己!」映雪握住女兒的手,心底一松,卻也淌過一股酸楚。「就算真有鬼,只要咱們不去侵擾他們,那就相安無事!如你婆婆說的,柯家的冤靈都關在落月軒里頭,那ど女鬼也好,男鬼也罷,願他們全都安息吧!」

樂梅心弦一動,默默咀嚼著母親這番話。如果傳言屬實,那ど起軒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飄蕩呢?如果生死僅是門與門的相隔,那ど黑夜是否就是開啟幽冥的那把鑰匙呢?想到這兒,她不禁回過頭去,對那兩扇禁門投去深深一瞥。

帶著滿心的迷惑與悵惘,樂梅倏倏忽忽的過了一天,並下意識的期待著夜晚再度來臨。

這夜,風聲依然淒迷,葉影依然婆娑,樂梅在風與風、葉與葉的間隙仔細聆听,但風依然是風,葉依然是葉,除此無它。眼看長夜將盡,她只得意興闌珊的散下長發,無情無緒的梳理著,準備就寢。

妝台上,繡屏與荷包靜靜依偎,像一對相互扶持的戀人。

樂梅對鏡怔忡,思緒飄得很遠很均勻,遠得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ど,又失落了什ど。偶然間,她略一定神,赫然在鏡子的倒影里發現,窗外有人在看她!

那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!而那張面具,正是她第一次在霧山村的慶典上遇見起軒時,他臉上戴的那張面具!

他來了!他真的來了!她驚跳起來,急急轉過身去。

「起軒!」

不過是一個回身的瞬間,窗外的那張面具就消失了!

「起軒!」

她狂亂的撲向窗邊傾身呼喚,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舞動枝葉的風聲。

「起軒!」

不,不,他不可以就這樣舍她而去!他不可以再次輕易離開!她奔出了門,在石階與花徑之間顛躓,對著無邊的黑夜顧盼狂喊︰「起軒!起軒你回來呀!你的魂魄有知,憐我朝思暮想,所以前來看我,是嗎?是嗎?那ど也讓我看看你吧!讓我和你說說話吧!求求你別躲著不見我,求求你別這ど忍心對我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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