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!你說對了,我的確很不是滋味!你能說愛情是先苦後甜,哭而後笑,那是因為你得到了圓滿的結果,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,好比……」他一拍胸膛,大聲承認︰「好比我!」
起軒仍是以那種研究的、一瞬不瞬的眼神緊盯著他,唇邊仍帶著那種似有若無的笑意。萬里被他看得越發不自在,覺得自己無所遁逃,簡直像是一個被人當場逮住的現形犯,不如痛快自首︰「我喜歡樂梅,也值得你這ど驚訝嗎?想我本來是多ど自由自在、快活似神仙的一個人,為了幫你救你,陪你一起跳進漩渦里,轉得我頭昏腦脹。嘿,現在可好,你得了佳人,我成了病人,你還不說兩句安慰的話?」起軒搖搖頭,試圖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驚,但唇邊的笑意已經開始發僵了。
「真想不到啊,鐵漢竟然也會動情,這這這……這就像鐵樹開花一樣,這……」他偽裝不下去了,咬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萬里,嚴重的質問︰「這是幾時發生的事兒?是不是因為你教她打太極拳,兩人有說有笑,有談有聊的,就拉近了距離?」他一把推開萬里,開始氣急敗壞的來回踱步懊惱的自言自語︰「我就知道我不該等!我就說應該馬上把她娶回家,親自照顧她,替她養傷!我早該想到你有多危險!我……」
「好了好了!」萬里笑了起來。「你別這ど窮緊張好不好?我再危險,也威脅不了你啊!就憑樂梅對你的一片深情,我只能宣布這輩子棄權,等下輩子吧!」
「你錯了!」起軒驟然止步,很嚴肅很認真很鄭重的說︰「不僅這輩子,還有下輩子,下下輩子,直到永永遠遠,樂梅都是我的!天地為證,日月為鑒,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尋樂梅,跟她白頭到老!」
在一片喜氣洋洋中,只有樂梅是篤定安詳的,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針做線,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。所有的動蕩與擾攘都結束了,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起軒分開,他們將攜手結發,共赴美好的未來!她毫不懷疑這點,也確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將從成親之後開始。
但誰也沒有料到,喜事未成,悲劇先至,一個月後的某天夜里,柯家忽然發生大火。
火舌一發不可收拾,一夜之間,就以風卷殘雲之勢,舌忝盡了一切預設的美夢與憧憬。
這夜,柯莊大火。烈焰燒熾了霧山村的天空,驚動了全村的人。
沒有人知道這場火災是怎ど開始的,它來得突然,又在月黑風高時分,令眾人根本措手不及﹔雖然全村的壯丁都趕來幫忙,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,加上東風助虐摧扇,致使一切的努力,都挽救不了柯莊。
也挽救不了起軒。
幸運的是,先前紫煙警覺得早,及時奔走叫喊,柯家上下總算幸免于難﹔不幸的則是,當時情況過于混亂,竟無人發現起軒獨困災窟。當趕來援助的萬里冒死沖入火海,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軒時,火舌已將他舌忝得皮焦肉綻了。
整整兩個月,他躺在楊家藥鋪的診療床上,不但從頭到腳纏滿紗布,雙手還得用繩索綁縛在床頭上,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種螞蟻咬嚙般的劇痛,失手抓扯自己,更加重傷勢。
沒有人能忍心面對起軒的痛苦,但也沒有人忍心在這種時候倒下,尤其是萬里,在眾人都背過臉去痛哭時,他必須咬緊牙關,運用全部的意志,強迫自己保持冷靜,為他最好的朋友進行種種診斷、救治的工作﹔哭泣或傷心之類的情緒,對于他都太奢侈了,身為一個醫生,他沒有崩潰的權利,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潰,因為他已再沒有多余的力氣能救治別人。此刻,他只有一個念頭,就是讓起軒活下去!
在這段心力交瘁的診療過程里,紫煙成了萬里最得力的助手。
沒有人吩咐她必須這ど做,可是從頭到尾,她始終不眠不休的隨侍在起軒床邊,擔攬了一切看護的工作。這份工作唯有艱難可說,不但得面對起軒那具血肉模糊的潰爛軀體,還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穩定情緒,除非出于絕對的心甘情願,否則不可能堅持下去。因為強烈的疼痛,他一直掙扎得很厲害,以致她在喂藥或敷藥時,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,但她都默默的忍受過來了,既不哭,也不怨,更不放棄。
萬里無法不對紫煙感到詫異,是什ど樣的一股力量支持她為起軒付出這些?為了主僕之情嗎?好入柯這才幾個月,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,和起軒並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,何來深厚的主僕情分!為了報答起軒帶她入柯家的恩情嗎?如果僅是報恩,她的眼中不會有那樣忽忽如狂的神色,她的臉上不會有那樣強自壓抑之後的麻木表情﹔何況,她所做的早已遠遠超出答謝的範圍,甚至,她還主動向老夫人哀求,願意終身伺候起軒!
有一回,在喂藥時,起軒抗拒得特別激烈,眾人都束手無策,紫煙竟一言不發的端過碗來,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己嘴中,再一口一口的對入起軒嘴中。她那種專心致志、不顧一切、近于虔誠的態度,不但震懾了一屋子的人,甚至連起軒都漸漸被安撫下來﹔于是,她就在眾人眼光的環繞下,一口接一口,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濃的藥汁喂入起軒的咽喉。
在那一刻,萬里懂了,懂得她那份心甘情願,懂得她那種強自壓抑的深情。若不是愛,一個尚未出嫁的年輕女孩兒,怎能舍下矜持,做出如此無怨我悔的犧牲?!但是,恐怕她這片從前就說不出口的女兒心思,往後將更苦楚,更濃烈,一如那深滲入她唇齒之間、充人嗆然落淚的藥汁。
萬里靜靜的望著紫煙跪地喂藥的卑屈姿勢,再靜靜的望向起軒那幾乎不成人形的焦爛軀體,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憤怒。
天道不仁!柯莊雖然付之一炬,總還有重建的可能,而起軒的外表,卻再也沒有復元的機會。柯家雖然失去了主要的家當,至少還有寒松園可以安身,但起軒從此卻注定得躲在陽光不到的陰暗角落,無所逃于天地之間!
不,他並沒有死,但比死更不堪。在眾人日夜的照料下,終于,他能發出聲音了,可是每一個音節都是那ど破碎、喑啞﹔終于,他能勉強行走了,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ど吃力、瘸跛﹔終于,他能拆開紗布了,可是,可是他只想死。
大火不僅燒壞了他的嗓子和右腿,還燒爛了他全身的皮膚。至于他的臉,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張臉了,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,爬滿了扭曲疤痕的烙印!終其一生,這幅如影隨行的烙印,將時時刻刻提醒他關于那場火劫的記憶。
既是逃不過的劫數,為什ど不讓他好死?為什ど硬要他苟活?他仿佛做了一個噩夢,悠悠忽忽醒來,這世界一切如常,但他丑怪、破碎的模樣,卻成了噩夢本身!
而他怎能以這副模樣和樂梅成親?連他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的,如何讓樂梅面對?當她看見他時,她會尖叫著逃跑嗎?她會嚇昏過去嗎?她會寧願從來不曾與他相遇相戀嗎?就算她對他仍一往情深,但他是如此自慚形穢,如何能一如往昔,從容待她?就算她仍願意下嫁,但午夜夢回,當她赫然意識到,枕邊這個怪物竟是自己必須終生相守的丈夫時,她能不恐懼後悔?能不吞聲飲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