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幫她牽著馬,保護她不要摔下來。」
說完,他大踏步領著隊伍向前走,張排長要把馬讓給他,但他揮揮手拒絕了。對于這位連長,顯然大家都有幾分畏懼,誰也不敢對他多說什麼。于是,在荊棘和雜草掩沒的小徑上,他們翻過了許多小山坡,又涉過了許多小急流,一程一程的走著。這已經是第三個不眠不休的夜。
夜半時分,劉彪下令休息兩小時。大家在草叢中坐了下去,輜重放下來了,人們喘息著,背對背的彼此靠著休息。可柔抱著孩子,輕輕的搖晃著她。孩子有一些發燒,哭鬧得十分厲害。繁星在天空中閃爍,夜色清涼似水。草地上全是露珠,濕透了他們的鞋子。天邊有一彎月亮,皎潔明亮。世界是美麗的,人生卻未見得美麗。可柔搖著孩子,一面搖,一面輕輕的唱起一支催眠曲,她軟軟的,溫柔得如夜霧的聲音在寒空中播散︰
「搖搖搖,我的小寶寶,睡在夢里微微的笑,好好的閉上眼楮睡一覺,
睡著了,睡得好,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。…………」在這黯淡的星光下,在這雜草叢生的曠野里,在這生死存亡都未能預卜的時光中,可柔的歌聲分外使人心里酸楚。「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。」這是母親的歌,充滿了愛和溫柔的歌,響在這血腥的、戰火綿延的時光里。王其俊覺得眼眶濕潤,可柔的歌使他傷感,他想起他失蹤多年的兒子,現在,他正流落何方?或者,他已經做了炮火下的犧牲者?或者,他正滿身血污的躺在曠野里?
「小小的籃兒搖搖搖,小小的寶貝睡著了……」
可柔仍然在低唱著,反覆的,一次又一次。王其俊站起身來,走到前面的一棵樹下,在那兒,他看到一點香煙頭上的火光,一閃一閃的,是劉彪。他正倚在樹上,靜靜的抽著煙。「要抽煙嗎??王老先生?」劉彪問。
「不,謝謝你。」于是,兩人就在黑暗里站著,誰也不想說什麼。
可柔的歌聲停了,孩子依然在低低的嗚咽。可柔換了一種方式來哄孩子,她用平穩而低柔的聲調,向那個還听不懂話的孩子絮絮的訴說著︰「你為什麼不睡呢?小霏霏?你看,月亮已經隱到雲層里去了,星星也那麼安靜,連草里的小蟲子都已入夢鄉,你為什麼還不睡呢?小霏霏?你听,夜那樣美好,青蛙在低低的唱著歌,螢火蟲在草叢里游戲,遠遠的那只鳥兒嗎?它在說著︰睡吧!睡吧!睡吧!你為什麼還不睡呢?小霏霏?……」可柔的聲音如詩如夢。孩子的嗚咽漸漸停了,漸漸消失。可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,越來越模糊,終于听不見了。王其俊看到劉彪顯然在傾听可柔的說話,他那帶著幾分野性的眼楮變得非常的溫柔,溫柔得不像他的眼楮了。而在溫柔的後面,還隱藏著什麼,王其俊自己是過來人,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這青年軍官的心中滋生。他微微的為這個發現而感到不安。劉彪拋掉了手里的煙蒂,看了看手表,王其俊明白兩個鐘頭的休息時間已經到了。劉彪輕輕的向可柔那邊走過去,王其俊也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。可柔的頭仰靠在樹干上,懷中緊緊的摟著小霏霏,兩個人都正在熟睡著。在月光下,可柔的臉色顯得很蒼白,垂著的睫毛在眼楮下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。她睡得十分香甜,微微張開的嘴唇像個嬰兒。
劉彪站立片刻,默默的走開了。
他們的休息時間延長到四小時,一直到天空翻白,曙色微現,劉彪才下令開拔。又是一天的開始。行行重行行,太陽已逐漸發揮威力了,在烈日下,每個人的腳步都越走越滯重。劉彪的臉色顯得很壞,他不時停下來打量四周的環境,又派人騎馬出去聯絡。王其俊走過去問︰
「有什麼不對嗎?」「我們已經和正規部隊失去聯絡了,情形不大妙。」劉彪緊鎖著眉說。果然,沒一會兒,他們就獲得情報,他們已陷入四面包圍的情況,四方都有日軍,他們被困在核心中。
「他媽的!打他一個硬仗算了!」劉彪站在那兒發脾氣。
張排長走過去,在一張地圖上畫路線,另一個姓魏的排長也在一邊貢獻意見,在那張圖上勾了半天,想找敵軍的漏洞。終于,他們決定翻越一個無人走過的山,料想敵方不會在這山上部署的。隊伍一刻不停的向前疾走,走的全是荒無人跡的地區,大陽曬得人發昏。中午時分,他們停在那座山腳下。山上無路可通,糾結的藤蔓和兩人高的雜草遍處滋長著,野生的林木與野草糾纏在一起,仿佛是堵天然的綠色屏障。劉彪望了望前面的山,走到可柔面前,說︰
「你能走路嗎?腳怎麼樣?」
「我想可以走。」可柔說。
「那麼,下馬來,和你父親跟在我的馬後面,我騎馬在前面開路!」可柔下了馬,劉彪跨上馬去,招手叫張排長和魏排長也騎馬在前面開路。王其俊和可柔緊跟在馬後面,再後面就是士兵和輜重。劉彪一馬當先,對雜草中沖去,馬蹄所過之處,野草分別向兩邊偃倒。一條路在草的隙縫中露出。每每遇到與樹枝糾纏的粗如兒臂的藤蔓,劉彪就必須停下來用軍刀猛砍。後來他干脆一手持刀,一手握住馬韁,向前面進行。野草中荊棘遍布,馬沖過去之後,劉彪的手和手臂上都留下一條條的血痕。這樣,一來是草太深,二來又是上山的陡坡,三來烈日當空,進行的速度十分緩慢。這山原來並不高,可是,他們卻足足走了三小時,才到達山頂。
在山頂上,他們在綠色植物的掩護下略事休息。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,而且饑渴難當。一路上他們沒有踫到水源,士兵們的水壺早已空了,許多人還不住的用空水壺向嘴里倒,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來。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極了,孩子也不住的啼哭。劉彪望了望可柔,解下自己的水壺來給她,里面居然是一滿壺水。可柔喝了一口,怕浪費了這每一滴都太珍貴的甘泉,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,嘴對嘴的喂進孩子的嘴里。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口,王其俊也喝了一些,劉彪拿回水壺,咕嘟的咽了兩大口,還剩了大半壺的水壺順手遞給一個在他身邊的士兵,簡單的說︰
「一人一口,傳下去!」
水壺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輪傳下去,當水壺再回到劉彪手里時,已經空無滴水了。他們開始下山。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許多,雖然很多時候是連滾帶跌的向下落,但畢竟來得比上山時快。沒一會兒,他們到了一塊凸出的山岩上,從這兒可以一直看到山下,一瞬間,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,站在那兒,呆呆的凝望著前面。大自然就是這樣的神奇,沒想到一山之隔,竟然劃分了迥然不同的兩個境界。山下的地區大概已屬廣西的邊界,一片廣闊的平原無邊無際的伸展著,青色的草地,一直綿延到遠處的地平線上。而平原上卻聳立著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,每座山皆由整塊光禿禿的嵯峨巨石構成。一眼看去,這平原上的點點孤峰真像孩子們在下跳棋時所布的棋子,那樣錯綜而又疏密有致。在這些山峰之間,一條像錦帶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過。落日把天空染紅了,把山峰也染紅了,連那河水也反射著霞光萬道。那輪正迅速下沉的紅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,使整個景致如虛如幻,像華德狄斯奈的卡通電影中的背景。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視著,然後,突然間,有一個士兵歡呼了一聲,就對著山下沖了過去,接著,更多的士兵對山下沖去,隊伍混亂了,大家的目標都集中在那一條河上,有人高呼著︰「水哦!河喲!」于是,紛紛往山下跑。劉彪牽著馬站著,王其俊以為他會大發雷霆,但是,卻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,望著他那些放縱的士兵,神情有些像個縱容孩子的父親。劉彪開始下山,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後面,山的坡度比上山時陡峻,可柔走得十分吃力。下山時馬也是無用的。他們跌跌沖沖的向下走,忽然間,可柔顛躓了一下,孩子的重負和腳上尖銳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,她跪了下去,接著就倒了下去,劉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帶,使她不至于滾到山底下去。她坐在地下,驚魂甫定的喘著氣,孩子又大哭了起來,她嘆口氣說︰「我不走了,我再也不能走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