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種生活確實浪漫,連他那「使君有婦」的身分也變成了「缺陷美」。我應該滿足了,可是,心底仍然酸酸澀澀,常常陷入突然的痛楚里。還好,我還有我的寫作,那個時期,我的作品中總有自我的影子,《浪花》理的秦雨秋就是最好的例子。這種浪漫情懷,有一天,終于被打碎了。
那天,電話鈴響,我拿起听筒,對方是個陌生女人的聲音︰「你是瓊瑤嗎?」「是。請問……」我的話還沒說完,對方立即像開機關槍一樣,闢哩啪啦的吼出一大篇話來︰「你這個臭女人、爛女人、騷女人、爛貨!你連婊子都不如!全天下的男人死絕了?你一定要去勾引別人的丈夫!你他媽的不要臉,王八蛋……」
這一大串話里,還夾著我寫不出來的字眼,必須用××來代替的字眼。這個電話震碎了我所有的詩情畫意和浪漫情懷。我呆呆的听,對方像流水般不斷的罵,我掛斷了電話,渾身冷顫。電話剛掛斷,鈴聲再響,我拿起來,又是那個女人,闢哩啪啦,她繼續大吼大叫,我再掛斷電話,鈴聲又響……就這樣,這個瘋女人在一天之內,給我打了上百個電話。那時,我有一對美國朋友,白志昂夫婦和我相知甚深。白志昂在台灣學中文,常常待在我家里。看到我整天接這個電話,他氣極了,氣得對我大吼大叫︰
「瓊瑤!罵回去啊!她罵你什麼,你罵她什麼!你為什麼要拿著听筒,受這種侮辱!你罵啊!你也罵啊……」
我握著听筒,想罵,卻結結巴巴的一個字也罵不出。原來我從小到大,就沒有受過「罵人」的教育,我罵不出口,廢然的掛上電話,淚水已落下。
鑫濤來看我時,我已哭得雙目紅腫,白志昂正拿著電話听筒,用他那不純熟的中文,和那個陌生女人對罵。這真是奇怪的場面,白志昂學到了所有他在學校里學不到的「中文」,他努力的運用,仍然前言不對後語,罵得希奇古怪。鑫濤搶過了听筒,只听了幾句話,他就一把扯斷了電話線。
第二天,鑫濤讓電話公司給我裝了新的電話,換掉了舊的號碼。那罵人電話再也打不進來了,可是,我那種詩情畫意的浪漫情懷也沒有了,歡樂的感覺也沒有了,連「被愛」的感覺都麻木了。只覺得自己又像少女時期一樣,掉進了一口冰冷的深井,說有多無助,就有多無助。
鑫濤氣沖沖的去查打電話的人,回來告訴我,那是個亂管間事的無聊分子。我悲哀的搖搖頭,那是誰都沒關系,她最起碼,也代表了一種心聲。我對鑫濤哀傷的說︰
「保護我,讓我遠離傷害。要不然就放掉我,讓我自生自滅!」「沒有保護好你,是我的錯!」鑫濤聲音都啞了。「讓你受這種侮辱,是我的錯!要我放掉你,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!兩次撞車事件,已把我們牢牢捆住!我不會放掉你,如果我真的放掉了你,那才是我們生命中真正的大錯!現在,我知道我已經走到最後一步路,我必須面對選擇了!你不要再傷心,讓我去做我該做的事!一件早就該做的事!」
他回去了,開始和他的妻子談判離婚,這一談,就足足談了八年。鑫濤的前妻溫婉嫻淑,美麗高貴,有傳統所有的美德,相夫教子,逆來順受。就連我的存在,她也能淡然處之。她純靜如一湖無波之水,鑫濤卻強烈如燃燒的火炬。他們之間,不能諧調的地方,大概也在這種區分上吧。
談判離婚,竟談了八年之久,這也算一項紀錄吧!在這番漫長的談判中,我居然在朋友巧意的安排下,和鑫濤的前妻懇切的談了一次話。這又是一項創舉。
那天,我們兩個女人,在一位朋友的家中密談。朋友們好意的都避開了。我望著她,那麼恬靜,那麼端莊,即使面對的是我,她都不慍不怒,不溫不火,只是靜靜的瞅著我。忽然間,我對她就充滿了同情。這樣一個無辜的女人,為鑫濤付出了她的青春,她的愛心,又為鑫濤生了三個子女,最後卻莫名其妙的被判出局!這太殘忍了!在那一瞬間,我覺得自己真是千錯萬錯,實在不該接受鑫濤的感情,實在不該卷入別人的婚姻里去!我們相對無言了好久,才開始談話。我們談了很久,談了很多,也談得很深刻。如今,已無法把我們所談過的話,一一記下。只記得,談到最後,我很激動,很懇切,很真摯的對她說︰「如果你還愛他,不準備放棄他,就牢牢的守著他!他走到哪里,你跟到哪里,他可以來我家,你也可以來我家。只要你不給他機會,我就不會給他機會!無論如何,你是妻子呀!你可以名正言順的跟著他呀!」
她看了我半天,才吶吶的說了句︰
「謝謝你的成全。」我驀然間心中一痛,不禁慘然的笑了。
「這句話好像應該由我來說才對!你們是夫妻,已經‘全’了,不‘全’的是我呀!現在,既然你說了這句話,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!」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。那天鑫濤知道我們兩個居然面對面談了一下午的話,他蒼白著臉,跳著腳說︰
「你們不會聯合起來,把我給三振出局吧!」
「不會,」我笑笑說︰「總有一個人,會要你的。」我從上到下的看了他一遍,心中不禁嘆息,他一直不是我夢寐中的翩翩美男子,但他的細膩體貼,對我的無微不至,卻是我一生沒遇到過的,就連我十九歲的初戀,我那老師也不曾像他這樣對我察言觀色,處處用盡心機。
而我,我要放棄他了!徹底的放棄他了!
第二十一章餃雲餃不住,築巢築不了
有一天,我很鄭重的告訴鑫濤︰
「我要結婚了!」他看了我一眼,不信任的問︰
「你說什麼?」「我要結婚了!」我重復了一遍。
他盯著我,好像我在說蒙古話。
「你要和誰結婚?」好半天,他才問。
「湯。」我說。湯和我相識多年,他旅居美國,家世顯赫,他本人溫文爾雅,很書卷味。多年前,他就對我下過一番工夫,因為我剛離婚未久,情緒正紛亂,對他並未注意。這年,他又從美國回來,依然未婚。我的女友幼青最欣賞他,要為他介紹女朋友,我和幼青忙著給他做媒,他也滿有興趣的接受。三番兩次,我和幼青陪著他見女友,他總要求我和他單獨談談,談清楚那位女友的身世和來龍去脈,談著談著,幼青不耐煩了,問︰「湯!你到底在搞些什麼?」
「唉!」湯嘆著氣說︰「你們介紹的人確實不錯,可是,我愛紅娘呀!」「湯!」幼青大叫︰「我是有丈夫的,不跟你開玩笑!」
「還有一位紅娘呀!」湯說,微笑著,眼光深深的瞅著我。
我心中驀的一動。總是把身邊的男士當成「過客」,從來沒有對任何一位動心。因為鑫濤早已把我系住。而這次,我正想抓住點新的機會,我正想了斷鑫濤所有的念頭,我正想給自己找個真正的歸宿……湯的及時出現,讓我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。于是,有兩個星期,我避開鑫濤,和湯做進一步的交往,當湯離台前夕,他求婚,我考慮再三後,毅然答應了。只有這樣,我可以把鑫濤還給他的妻子,退出這場殘酷的游戲。
所以,鑫濤對湯已經很熟悉,當我說出湯的名字時,他的臉色就頓時慘白起來。他死死的盯著我,說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