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平先生,能不能借給我一點錢?」
第一次見面,這句話始終問不出口。最後,公事都談完了,鑫濤送我回父母家。我站在那日式房子的門口,遲遲疑疑,就是不敢按門鈴。我等鑫濤走掉之後,還呆呆的站在那門口,想不出見了父母要說什麼?認錯?不,我不覺得我有錯。直到如今,我都不覺得我寫《窗外》有什麼錯。我呆站在那兒,冬天,天氣好冷,我就是不敢按門鈴。我在門外徘徊,走來走去,走去走來,足足磨到天色全黑,這才鼓勇按了門鈴。後來,鑫濤告訴我︰
「你知道嗎?那天送你到家門口,你看起來好奇怪,所以我並沒有走,我在巷口偷偷看著你,想等你進門之後再走。那知道,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鐘!真想跑過來問你,到底你有什麼為難之處,又覺得跑出來會太冒昧了!後來,好不容易看你進了門,我才放下心來。」隔了許多年,他又提起那天,他說︰「你小小的個子,穿著一身黑衣服,在冬天的冷風底下,走來走去的。我覺得,好像有好重好重的壓力,壓在你的肩上,你那種‘不勝負荷’的樣子,讓我終身難忘。」
原來,他那天目睹了我的徘徊。
但是,我還是進了父母的家門。父母畢竟是父母,不論他們對我多麼生氣,他們仍然沒有拒我于門外。我怯怯的看著他們,等著他們罵我。可是,他們只是對著我,輪流的嘆氣,什麼話都說不出來。我可憐的父母,當我一無所成的時候,他們失望傷心。當我終于《寫作出書的時候,他們又害怕擔心︰不知道我的筆下,對父母家庭,會不會造成傷害?看到他們這麼難過,我也難過極了。頓時體會到,「寫作」要付的代價,豈止是青春年華的默默消逝,它還會讓你「孤獨」。不止在寫作時的「孤獨」,還有寫作後的「孤獨」。瞧,我為了寫作,失去了慶筠的愛,又為了寫作,失去父母的愛!這代價真的太高了!第二天,我接受了電視台非常隆重的訪問,第一次面對攝影機,第一次面對訪問的人,第一次用「現場直接播出」,我心里好緊張。鑫濤始終在電視公司陪著我,訪問前,就一直給我打氣。訪問後,他說我講得很好,保證我並沒有失言或失態。那時還沒有錄影機,我自己無法看到自己在熒光幕上的樣子。電視訪問完了,我又接受了中廣的訪問。好忙碌的一天!訪問都結束後,鑫濤請我去他家里吃飯,于是,我見到他的妻子和三個小孩。鑫濤的妻子非常美麗,三個孩子活潑可愛,最小的一個兒子比小慶只大幾個月。我看到一幅幸福家庭的圖畫,心中深受感動。看著他的兒子,想著小慶,我自然而然的談起我的家庭,我的寫作,我的父母,我的兒子,和我為了《窗外》,所受到的種種壓力。我沒有強調什麼,只是淡淡的說。鑫濤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,我並不知道他前一天曾目睹過我的徘徊,只感覺到,他听得好認真。
然後,鑫濤也談起他自己,和他辦《皇冠》的經過︰
「你知道嗎?我離開父母,一個人來台灣的時候,身上只有二兩黃金,是我全部的財產。那時剛剛大學畢業,台灣人生地不熟,舉目無親,只好在同學家里打游擊!」
我听得很入神,因為他來台的情況,和慶筠很相似。
「後來,在同學的介紹下,進入台肥六廠去當公務員。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里。當時,有三個朋友和我志同道合,大家決定要辦一本綜合性的雜志。于是,四個人聚資,拼拼湊湊,勉勉強強的出了第一期。那一期里的翻譯稿、創作稿……大部分都是我們自己寫的,跑印刷廠、裝訂廠……都是自己去跑的。第一期印了三千冊,把我那間單身宿舍堆得滿滿的。我們四個人擠在小屋里,人手一冊,自己欣賞自己的稿子。」
很親切的話題,我了解那種「自我陶醉」的滋味。
「然後,我們要設法把這些《皇冠》賣出去。我騎了腳踏車,載著《皇冠》,到一個個書攤去,請他們寄售,他們連寄售都不肯!有幾家勉強接受了,卻把《皇冠》丟在地上,用許多別的雜志堆在它上面。這樣人家根本看不到《皇冠》,我就去把它從書堆理挖出來,請書攤老板把它放在上面。老板瞪了我一眼,生氣的說︰‘這種破雜志,沒有人買的啦!’我听了真傷心。一個月後結算,只賣掉五十七本!我們四個合作的人,合作不到三個月,賠得慘兮兮,三個都退出了,只有我堅持。每個月都騎著腳踏車自己發書,書太重了,騎到後來,大腿兩邊的淋巴腺都腫了起來!」
我听了,實在非常震動,原來這本已十分成功的雜志,是如此艱辛創辦的。假若沒有過人的熱情和毅力,大概早就收兵了吧!敝不得年紀尚輕的鑫濤,已經「早生華發」了。然後,我們又談到《皇冠》雜志的現狀,說也不信,這本雜志已發行了快十年,仍然非常艱苦,由于利潤太少,始終都是「慘澹經營」。鑫濤手下,只有一個職員,厚厚的一本雜志,從看稿、編輯、美工、印刷,到校對,他樣樣都要做。說著說著,他就笑了起來︰「真不容易,現在已熬到第九年,我們終于遇到了一個瓊瑤!或者,皇冠是真的要起飛了!」
很大的恭維,我笑了,滿懷溫暖。那一夜,真是很溫馨的一夜。第二天,我就乘火車回高雄,鑫濤仍然到火車站來送我。我上了車,他遞給我一個很大的牛皮紙口袋,說︰
「一點小禮物,回家以後再拆!」
我拿起來,沉甸甸的,像是一本大開本的書。我收下了,一路都沒有拆封。回到家里,慶筠迎了過來,滿臉困惑的對我說︰「嗒!好奇怪的事,有人送來一架落地電唱收音機!不知道是不是送錯了地址!」我奔過去一看,好豪華的一架落地電唱機,四聲道身歷聲的,簡直太奢侈了!自從我的小破收音機被小偷偷掉以後,我就和音樂絕緣了。此時看到電唱機,實在驚訝極了。電唱機上沒名片,沒卡片,什麼都沒有。我突然想起鑫濤給我的牛皮紙口袋,匆匆打開一看,竟然是一疊唱片,有柴可夫斯基,有貝多芬,有史特拉文斯基和莫札特!我翻弄著唱片,一張小紙條掉下來,鑫濤那天馬行空的「草書」,草草的寫著︰
「知道你寫作的辛勞後,深覺慚愧,稿費一直算得不高,因《皇冠》也撐持得相當辛苦。一架落地電唱機,是從閑談中,得知你們家庭中所需要的,請看在特意讓高雄朋友代勞的一片苦心中,笑納吧!」
我衷心感動,不止為了唱機,還有我手中的唱片,如此細心的安排,實在是個有心人。(事隔多年以後,我笑著問鑫濤︰「第一次見面就煞費苦心的送唱片,送唱機,有沒有心懷不軌呀?」鑫濤正色回答︰「別冤枉了好人!知道你寫作得那麼艱苦,覺得太抱歉了,想補償你一些稿費,又怕傷了你的自尊。後來听你說不喜歡熱門音樂,比較愛古典音樂,我才好不容易,想出送唱機的點子!」然後,他又笑笑說︰「雖然沒有‘心懷不軌’,倒的確是‘用心良苦’呢!」)
就這樣,我們家里有了唱機,我可以一邊寫作,一邊听音樂,寫作時不再那麼孤單了。我也有了冰箱,可以一星期買一次菜,節省了不少時間。《皇冠》和《聯副》的稿費加起來,已是一筆不小的數字。眼看生活的困窘,即將成為過去。但是,慶筠的落寞和失意,卻與日俱增。我越忙于寫作,他就越孤寂,我的稿子發表出來,他不再有笑意。一天,他苦惱的凝視著我,說︰「我應該到‘清水’去的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