潔舲靜了靜,把頭頹然的靠在他坐過的椅子上,那椅墊上還留著他的體溫,她的手平放在椅墊上面。半晌,她從地毯上站了起來,她輕輕的走過去,走到他的身邊,煙霧濃濃的籠罩過來,把她罩進了煙霧里。
「對不起。"她輕聲低語。"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,我只是……只是很亂。我矛盾,我害怕,我自卑……你明白的,是不是?是不是?」
他回過頭,眼光和她的交會了。
「我明白。"他真摯的說︰「所以,我也害怕!」
「你怕什麼?」
「怕你的善良,怕你的坦白,怕你的自卑,怕你……放棄你新的人生。」
「新的人生?」
「是的,戀愛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,你應該享受的!你很幸運,才會認識一個好男孩……」
「看樣子,"她淒苦的微笑了一下。"你們對于收留我,已經厭倦了,你急于想把我嫁出去!你……」
「潔舲!"他喊了一聲。
她住了口。驚覺的看他。然後,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了他的手,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樣。她苦惱的、昏亂的說︰「我怕穿幫!我真的怕!請你幫助我!請你!」
「潔舲,潔舲。"他安慰的、溫柔的低喚著。"信任我!我們曾經一起度過難關,這次,也會度過的。只要你不說,只要你不說!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「我們可以把故事說得很圓,你肩上的傷疤,是小時候玩爆竹燒到的,其它的傷痕,大部分都已看不出來了。至于……那回事,相信只要你不說,就不會穿幫。現在的知識,大家都知道摔跤運動都會造成……」
「你說過,我們不欺騙!"她更緊的握住他。"我不能。我……不能。不能這樣對待展牧原,這樣……太不公平,太不公平!」
「人生本來就不公平!對你來說更不公平!"他有些激烈。
「真相對展牧原就公平了嗎?你以為呢?潔舲,你用用腦筋吧!他怎樣看好?一條潔白的小船?」
「哦!老天!"她喊。
「你沒有對不起他!"他更激動了。"你是完整的、簇新的,你是何潔舲,你沒有對不起他!」
「不,不,不!"她喊著,返身往屋外奔去。"我不能!秦非。我寧可和他斷絕來往,我不能欺騙!我以為我可以擺月兌過去!現在,我知道了,我不能!我不能!我永遠不能!」
她哭著跑走了。
秦非怔怔的站在那兒,怔怔的,站了好久好久。
第十四章
寶鵑在天還沒亮前,就走進了潔舲的臥室。
潔舲還沒起床,听到門響,她翻身朝門口看,寶鵑穿著件淡紫色的睡袍,在晨光微現中走向她。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,寶鵑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。她們擠在一張床上,像許多年前,她每次從惡夢中驚醒,寶鵑都會這樣擠到她床上來,一語不發的用雙手摟住她,直到她重新入睡。那時,她總是習慣性的稱寶鵑為"寶鵑姐",稱秦非為"秦醫生",直到他們雙雙抗議,認為這樣太公式化了,太生疏了,太客套了,太不像"一家人"了。
「美國人的許多習慣我都不喜歡,但彼此稱呼名字實在是干淨利落!"秦非說︰「潔舲,改一改吧!別讓我永遠把遠把你當病人看待。」
「那麼,我叫你秦大哥!」
「哎喲!"寶鵑叫︰「你還是何小妹呢!省了吧!潔舲,人取名字,就是為了被別人稱呼的!否則,大家都可以沒有名字,只稱地位、職業、學位,或小姐先生就好了。你為什麼要取名叫潔舲,因為你是我們的潔舲。而我們呢,是秦非和寶鵑。」
她用了很久的時間,才把稱謂改過來。至今,她偶爾還是會喊一聲"秦醫生」或"寶鵑姐",那必定是在某種特殊情況下,好比她感冒了,秦非為她開藥,或寶鵑為她打針的時候。
現在,寶鵑又擠在她的床上了。用一只手支著頭,寶鵑在晨曦中打量她,用另一只手撥開她面頰上的頭發。
「嗯。"寶鵑哼著。"眼皮腫腫的,看樣子你一夜沒有睡。」
潔舲無奈的閃出一個微笑,很快的,那笑容就"閃"掉了。
「潔舲,"寶鵑正色說︰「秦非把昨晚你們的談話都告訴我了。我想,我們還需要'女人對女人'來談談你的問題。"她開門見山,就導入了主題。"你願意談嗎?」
她點點頭。
「我想問一個最主要的問題。"寶鵑坦率的注視她。"你有沒有愛上展牧原?」
潔舲垂下了睫毛,半晌,她的睫毛揚了起來,眼珠烏黑,眼神真摯。
「我想,我很被他吸引,他有許多缺點,有些狂,有些傲,有些自負……可是,他居然有這些狂傲和自負的條件,他懂得很多東西。他對文學了解不多,卻能很快的進入狀況,對不了解的事,從不充內行……他最可愛的一點,是在誠懇與忠厚之余,還能兼具幽默感。」
「夠了,"寶鵑微笑起來。"而你,準備放棄他了?」
「其實,"潔舲沉思的說︰「我們並沒有進展到討論婚嫁的地步,總共,只是這個夏天的事情。他也沒有向我求婚,我想,我們實在不必急急的來討論這問題。說不定他手里握著一大把女孩子,等著他慢慢挑呢?」
「他是嗎?"寶鵑追問。
「是什麼?"潔舲不解的。
「手里有一大把女孩子嗎?」
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,手指撥弄著枕頭角上荷葉邊。她的面色凝重,眉峰深鎖,牙齒輕輕的咬住了嘴唇。
「好!"寶鵑坐起身子來,雙手抱著膝,很快的說。"我們現在姑且把展牧原拋開,只談你。潔舲,你已經二十四歲了,你長得很美,追你的人,從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隊,秦非醫院里那位實習醫生小鐘,到現在還在做他的春秋大夢。這些年來,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諸門外,我和秦非從沒表示過意見。因為,說真的,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,我們也還看不上呢……」
「我不是看不上……"她輕聲囁嚅著。
「我懂。"寶鵑打斷了她。"你的自卑感在作祟!你總覺得你沒有資格談戀愛,沒資格耽誤人家好男孩!所以,你就在感情沒發展前就把別人的路堵死,讓人家死了這條心!你有自卑感,是我和秦非的失敗,我們居然治不好你!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風!當什麼心理科醫生?干脆改名叫李自瘋算了,也給你治療了七八年,還宣布你完全好了,我看你……」
「寶鵑!"潔舲忍不住打斷了她。"我最怕你!」
「因為我總是一針見血,實話實說?"寶鵑銳利的盯住她。
「好,你自卑。那麼,你干嘛招惹展牧原?」
潔舲嚇了一跳。
「我沒有招惹展牧原!」
「你沒招惹他,怎麼和他一再約會?怎麼不在一開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?怎麼不讓他早點死心……」
「這……"潔舲囁嚅著。是啊!寶鵑言之有理。怎麼開始的呢!是了,都是小中中哪!什麼黑螞蟻、黃螞蟻、養樂多、卡里卡里,還外帶要噓噓!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寫了那首打油詩,也就是那首打油詩讓她心有不忍!是小中中在暗中幫了他的忙!現在,寶鵑反而把罪名扣到她頭上來了!她急急的按住寶鵑,說︰「這有原因的!都是小中中闖的禍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