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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火的天堂 第5頁

作者︰瓊瑤

這五天五夜中,玉蘭真的不來他這兒了,只有阿婆仍然過來,把孩子抱來給他看,幫他把髒衣服收去洗。他不問阿婆什麼,阿婆也不說什麼。第六天收工回家,既看不見阿婆也看不見玉蘭,更看不到豌豆花。他納悶著,心里沉甸甸的。

洗了澡,他到阿婆家,阿婆迎出來說︰「孩子有些發熱,真要命!整天哭著,不肯要我抱,她是認了人呢!只有玉蘭拿她有辦法!」

他走進去,天井中,玉蘭抱著孩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,輕輕的搖著,晃著,嘴里低柔的唱著︰「嬰仔嬰嬰困,一瞑大一寸。嬰仔嬰嬰惜,一瞑大一尺。……」

听到楊騰的腳步聲,玉蘭抬眼看他,眼中充滿幽怨之色,而且,淚水很快就彌漫住那對溫柔的眸子,她迅速的低下頭去,兩滴淚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頰上。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,繼續唱著她的催眠曲,只是,喉音變得啞啞的,顫抖的︰「嬰仔嬰嬰困,一瞑大一寸,嬰仔嬰嬰惜,一瞑大一尺。搖兒日落山,抱子緊緊看,囝是我心肝,驚你受風寒。……」

楊騰下了決心。

那年秋天,他娶了玉蘭。豌豆花尚未滿周歲。

第三章

玉蘭嫁到楊家的第二年,就給楊騰生了個兒子,這對楊騰來說,實在是件值得興奮的事。在那個時代,傳宗接代的觀念還十分濃厚,何況楊騰母親臨終時,還念念不忘要有個孫子。玉蘭生孩子的情況和曼亭就完全不同了,早上楊騰還照舊下礦,下午回家孩子已經躺在玉蘭懷抱里吃女乃了。阿婆說,從開始陣痛到生產,前後不過兩小時。這使楊騰又驚奇又納悶,他永遠不能了解女人生孩子的事,為什麼曼亭會為生產而送了命,玉蘭卻像母雞下蛋般容易。事實上,村里的女人生孩子,都是非常容易的,許多家庭里,年頭一個,年尾一個,家家都拖兒帶女一大群,就只有曼亭會為生產而去了。或者,正像許家老爺說的,她是被詛咒了。

楊騰的兒子滿月時,小村落里也熱鬧了一番,楊騰雖然是"外省人",在這小村落中人緣還非常好。兒子滿月,他擺酒宴請了每個村民,大家都喝得醉醺醺,夜里一個個攙扶著大唱"丟丟銅"和"西北雨",玉蘭一手抱著孩子,一手牽著豌豆花,笑吟吟的周旋在賓客之間,彷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這次請客,用掉了楊騰整整一個月的工資,不過,沒關系,他在第二個月就加倍賺了回來,他已經被升任為一個小組的工頭,手下有十一個最得力的工人,他們這組工人永遠可以挖掘別組兩倍的礦岩。

傍兒子取名字,報戶口的時候,楊騰才發現豌豆花居然忘了報戶口,也沒有名字。這下子,這個當父親的人困擾極了,兒子取名叫極光宗,讓他光宗耀祖的意思。豌豆花順便補報,出生于十月二十一日,楊騰記住這日子,只因為那天也正是曼亭去世的日子。至于名字,總不能在戶籍上寫名字是"豌豆花",楊騰挖空腦袋想曼亭臨終時說的"紙瑞"是什麼意思,就是想不明白。曼亭念了那麼多書,她的境界原就不是楊騰能理解的。最後,還是玉蘭說︰「豌豆花的媽媽那麼漂亮,豌豆花長得就像她媽,皮膚曬都曬不黑,白女敕女敕的小美人,不如就用她媽媽名字中的一個字,叫小亭或者小曼吧!」

這就是玉蘭可愛的地方,她從不對死去的曼亭吃醋,相反的,每到清明或七月節,她仍然照例帶著豌豆花,去曼亭墳上燒香祭拜。那墳場是礦區的所有地,若干年來,小村莊上的死者都葬在那兒。因公殉職的有碑有冢,普通家屬就只是黃土一堆。

這樣,豌豆花托弟弟的福,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︰楊小亭。不過,從沒有人叫她什麼"楊小亭",那只是戶口簿上的三個字而已,大家依然叫她豌豆花。

豌豆花四歲的時候,又多了個妹妹,取名叫楊光美。女孩子反正都是用"美」呀"麗"呀,"秀"呀"娟"呀這種字。

于是,楊騰的家庭"大"起來了。他們把小木屋又多蓋了兩間屋子,豌豆花跟弟弟睡一間,新生的女娃跟著爸爸媽媽睡,堂屋里也供上了祖宗牌位。楊騰一家五口,也像模象樣的生活下來了。

這三年間,礦中只發生過一件小事,有次,有根頂柱倒下來,剛好壓斷了玉蘭父親的腿。

玉蘭的父親已四十多歲,說真的是不該再挖礦了,多年的礦工生涯,讓他不見天日,皮膚出礦時是漆黑的,洗了澡就變得煞白煞白。這是大部分礦工的"樣子」。只有楊騰,他自幼皮膚就被太陽曬成紅褐,幾年礦工生涯,他雖然白了些,卻仍然不失健康的光澤,他一直是個健壯的年輕人。

玉蘭的父親因公受傷,影響到阿婆整個一家人。礦主出了醫藥費,治好了傷。但,那條腿跛了,再也不能下礦了。礦主又撥了一筆"慰問金",事實上是"遣散費"。于是,阿婆全家決定下山,回到李家的家鄉烏日去,在那兒還有些祖產田地,由鄉下的兄弟們耕種著。當初,玉蘭的父親是因為礦工待遇高才來山上的。于是,玉蘭和父母姐妹一一告別,阿婆拉著楊騰的手不住叮嚀︰「要好好待我們家玉蘭呀!不能欺侮玉蘭呀!當初是我做主才讓玉蘭嫁給你這個外省郎的!你要有良心呀!如果……如果將來礦里做不下去,就帶玉蘭回烏日來吧!烏日是小地方,不過總有田給你種!」

台灣的地名都怪怪的,就有地名叫"烏日"。楊騰只從玉蘭口中,知道那兒是在中部某處而已。對他而言,這地方遙遠得就像天邊一樣。阿婆離去,他也充滿依依不舍之情,這些年來,阿婆對他的意義,僅次于"母親"而已。于是,緊握著阿婆粗糙的手,他鄭重而誠懇的許諾︰「你放心,阿婆,我會好好待她的!一定的!你放心!我從沒有虧待過玉蘭,是不是?」

這倒是真話。小村落里夫妻吵架是家常便飯。尤其礦工們的脾氣,由于工作苦,又長居地層下,出礦後就都成了"老大"。拿老婆當出氣筒,拳打腳踢的大有人在。只有楊騰,對玉蘭總是和和氣氣的,別說打架,連吵架也沒吵過。村里其它的女人,對玉蘭都羨慕得什麼似的,說她命好,才嫁了個又肯做事,又"緣投",又體貼的年輕人。也因此,那些年來上山做工的"外省人",都特別受到本省女孩的青睞。

就這樣,玉蘭和娘家依依話別了。李家剛搬走那些日子,玉蘭常常背著楊騰掉眼淚。四歲大的豌豆花,生來一副多情易感的性格,每次看到玉蘭掉眼淚,她就用柔軟的小辦臂,緊緊的抱著玉蘭的脖子,陪著她掉眼淚。每次都弄得玉蘭情不自禁的擁住她,吻著她那嬌女敕的脖子說︰「小心肝哪!」

是的,豌豆花一直是楊騰和玉蘭的小心肝,即使玉蘭又生了光宗光美,豌豆花的地位仍舊高于弟妹。因為,她始終是那麼潔白、柔軟,而帶著某種與生俱來的高貴。她和全村所有的孩子都不同。尤其,她有顆極溫暖、善良的心。不到五歲,她就懂得每天黎明即起,當父親下礦時,她必定陪著父親走到坑口,她的小手緊緊攥著楊騰的手,等到楊騰放松她,她就會用胳膊勾下父親的脖子來,在他耳邊低低的說一句︰「爸爸,你要好小心好小心喔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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