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小村落是因為瑞祥煤礦而存在的,所有的男人都在礦里工作,所有的女人都在院子里種花椰菜、種豌豆、種蔥、種各種蔬菜,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。忽然間,唐詩完全沒有用了,忽然間,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為歷史的陳跡。她的"過去"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,新的世界里只有楊騰、女乃媽,和滿園的花椰菜、滿園的豌豆……她學習著適應,冬天,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,夏天,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……她沒有抱怨過,甚至沒有後悔,她只是不知不覺的衰弱下去。
女乃媽是春天去世的,那時,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,女乃媽臨終時是含著笑的︰「亭亭,"她喚著她的乳名︰「給楊家生個兒子!生個男孩子,楊家等著他傳宗接代!」
「咕哇……咕哇……咕哇……」
孩子在哭著。女孩子?為什麼偏偏是女孩子?
曼亭在枕上轉著頭,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的響著,像來自遙遠的深谷︰「……不許踫水缸!產婦流血不停,不能踫水缸……」
「……抓起她的頭發,把她架起來……」
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,她全身軟綿綿,頭發被拉扯著,痛、痛、痛。最後,她仍然躺下去了。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。
「……念經吧!阿婆,快去買香!」
「……外省郎,燒香吧,燒了香繞著房子走,把你的女人喚回來……」
「……到神桌下面去跪吧……」
「咕哇……咕哇……咕哇……」
孩子在哭著。怎麼呢?難道她要死了嗎?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。不行,孩子要她呢!不行,她不要死,她要帶孩子,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,她還要在楊騰帶著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,她還要去收割蔬菜……她努力的睜開眼楮,喃喃的低喚︰「楊騰,楊騰,孩子,孩子……」
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,他的臉色白得像紙,眼楮又紅又腫,粗糙的大手握著她那縴細修長的手,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︰「曼亭!你不許死!你不許死!」
「呸!呸!呸!"阿婆在吐口水。"外省郎,燒香哪,燒香哪!念佛哪!」
空氣里有香味,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!有人喃喃的念起經來……而這一切,離曼亭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。她只覺得,那熱熱的液體,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,帶著她的生命力,往外流去,流去,流去。
「孩子,"她掙扎著說︰「孩子!」
「她要看孩子!"不知是誰在嚷。
「抱給她看!外省郎,抱給她看!」
楊騰顫巍巍的接過那小東西來,那包裹得密密的,只露出小臉蛋的嬰兒。他含著淚把那脆弱而縴小得讓人擔心的小女嬰放在她枕邊。她側過頭去看孩子,皺皺的皮膚,紅通通的,小嘴張著,"咕哇……咕哇……"的哭著,眼楮閉著……
曼亭努力的睜大眼楮看去,那孩子有兩排密密的睫毛,而且是雙眼皮呢!像楊騰的大雙眼皮呢!
「她……會長成……一個很……很美很美的……女孩!」
她吃力的說,微笑著,抬眼看著窗外。十月暮,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,窗外的小院里,開滿了豌豆花,一片紫色的雲霧,紫色的花蕊。她……這小嬰兒……出生在豌豆花盛開的季節。
「豌豆花。"她低低的念叨著。"紫穗,楊紫穗!豌豆花!一朵小小的豌豆花!」
她握著楊騰的手逐漸放松了,眼楮慢慢的闔攏,終于閉上了。生命力從她身體里流失了,完完全全的流走了。
「咕哇,咕哇,咕哇"新的生命力在吶喊著。
楊騰瞪著那張床,那張並列著"生"與"死"的床。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,兩眼直直的瞪視著,不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實。他不動,不說話,不哭,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兒。
一屋子念經誦佛的聲音。
那女孩就這樣來到世間。
她的母親臨終時,似乎為她取餅名字,但是,對屋里每一個人而言,那名字都太深了,誰也弄不清楚是哪兩個字。阿土嬸曾堅持是"紙碎"或是"紙錢"之類的玩意,認為這女孩索走了母親的命,所以母親要她終身燒紙來祭祀。楊騰什麼都不記得,只記得曼亭曾重復的說過︰「豌豆花!一朵小小的豌豆花!」
于是,她在小村落中成長,大家一直叫她"豌豆花"。
她沒有名字,她的名字是"豌豆花"。
第二章
豌豆花出生後的三個月,楊騰幾乎連正眼都沒瞧過這孩子,他完全墜入失去妻子的極端悲痛中。一年之內,他母喪妻亡,他認為自己已受了天譴。每天進礦坑工作,他把煤鏟一鏟又一鏟用力掘向岩石外,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賣力,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,全心的悲憤都借這煤鏟掘下去,掘下去,掘下去……他成了礦場里最模範的工人。礦坑外,他是個沉默寡言,不會說笑的"外省緣投樣","緣投"兩字是台語,"樣"是日語。翻成國語,"緣投"勉強只能用"英俊"兩個字來代替。"樣"是先生的意思。楊騰始終是個漂亮的小伙子。豌豆花出世這年,他也只有二十三歲。
于是,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屬品。阿婆姓李,和兒子兒媳及四個孫兒孫女一起住。阿婆帶大過自己的兒子和四個孫兒孫女,帶孩子對她來說是太簡單了。何況,豌豆花在月子里就與別的嬰兒不同,她生來就粉妝玉琢,皮膚白里透紅,隨著一天天長大,她細女敕得就像朵小豌豆花。鄉下孩子從沒有這麼細致的肌膚,她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嬌女敕,又遺傳了父親那較深刻的輪廓,雙眼皮,長睫毛,烏黑的眼珠,小巧而玲瓏的嘴。難怪阿婆常說︰「這孩子會像她阿母說的,長成個小美人!」
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寶貝,她也成了李家孫女兒玉蘭的寵兒。
玉蘭那年剛滿十八歲。是個身體健康,發育得均勻而豐腴的少女。鄉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視,她的工作是幫著家里種菜喂豬,去山上砍柴,去野地找野莧菜(喂豬的食料)以及掘紅薯,削紅薯簽。當地人總是把新鮮紅薯削成簽狀,再曬干,存下來,隨時用水煮煮就吃了。玉蘭的工作永遠做不完,但是,在工作的空隙中,她對豌豆花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。她抱那孩子,逗那孩子,耐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湯和蔬菜汁。孩子才兩個月,就會沖著玉蘭笑,那笑容天真無邪,像傳教士帶來的畫片上的小天使。
阿婆的人生經驗已多。沒多久,她就發現玉蘭經常抱著豌豆花去楊騰的小屋里。"讓豌豆花去看阿爸。"阿婆看在眼里,卻什麼話都沒說。女孩子長大了,有女孩子的心思,那"外省郎"可惜是外省人,別的倒也沒缺點,身體強壯,工作努力,賺錢比別的工人多。而且,他能說台語,又相當"緣投"。
楊騰終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,是豌豆花滿一百天之後的事了。那天晚上,玉蘭又抱著孩子來到楊騰的小屋里。孩子已會笑出聲音了,而且一對眼珠,總是骨碌碌的跟著人轉。
楊騰洗過了澡,坐在燈下發著呆,那些日子,他總是坐在燈下發呆。玉蘭看著他搖頭,把孩子放在床上,她收起楊騰的髒衣服,拿到後院的水缸下去洗。單身男人,永遠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,玉蘭幫楊騰洗衣或縫縫補補,早已成為自然。那晚,她去洗衣時,照例對楊騰交代過一句︰「楊哎,看著豌豆花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