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,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,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︰「生了!生了!生出來了!」
生出來了?生出來了?她的孩子?她和楊騰的孩子?被詛咒過的孩子?她勉強張開眼楮,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……
血,殷紅的流向麻袋,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……
血。是的,那天,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。
那時已經在台灣住下了,戰爭被拋在過去的時光里,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體系。不是火車里,不是大海上。
在結實的土地上,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。可是,青春的火焰已經燃燒,愛情沒有辦法掩人耳目。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,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,打得他頭破血流,殷紅的血從他額頭、鼻孔和嘴角涌出來,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。女乃媽哭泣著在一邊狂喊︰「不要打他!殺了我吧!殺了我吧!」
楊騰倒下去,又掙扎著站起來,挺立在那兒。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,她掙月兌了母親和姨娘們的手臂,直撲向楊騰,哭著大叫︰「打死了他,我也跟著死!」
「你不要臉!"父親怒吼,一棍打向她肩上,楊騰大驚,用手臂死命護住她。那一棍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。楊騰對她大喊著︰「別管我!你走開!走開!走開!」
「不!不!不!"她死纏住他。讓父親的棍子連她一起打進去。父親暴怒如狂︰「楊騰!你給我滾出去!賓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!否則我會宰了你!」
「我走!"楊騰挺立著說︰「我馬上就走!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!我要走到一個地方,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!我走!我馬上就走!」
「楊騰,不行……"她哭喊著︰「你走,我和你一起走!不管到什麼地方!我和你一起走!」
「曼亭!"父親怒吼︰「你要跟他走,你就跟他一起滾!賓到地獄里去!我詛咒你!下賤卑鄙的東西!你如果跟他一起滾,你們都不得好死!你們生下的孩子,也永世不得超生……」
「不要再說了!"母親尖叫起來︰「曼亭,如果你敢跟他走,你就是殺了我了!」
女乃媽走過來,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︰「小姐,我的好小姐,你就放了他吧!讓他一個人走!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,大的是阿騰,小的叫阿勇。你知道嗎,小姐?因為我來你家喂你女乃,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,結果,阿勇死了,阿騰的爹變了心,另娶了。我什麼都沒有了,只有阿騰,你讓他走吧!小姐,阿騰配不上你,你是念過書的大家小姐,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!你跟了他,也不會幸福!」「女乃媽,女乃媽!"曼亭哭著,也對女乃媽直挺挺跪下去了。
「我跟你說,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,現在我知道了!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,我們許家欠你一條命,我這條命,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!你別再說,別再說了!是我自願的!是我甘願的!受苦受難受詛咒,都是我甘願的!」
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,听到這里,他閉上眼楮,淚珠和著額上的血,沿頰滾落。他用手模索著曼亭的頭發,啞聲說︰「你好傻!你好傻!你好傻!」
「滾!"父親狂叫︰「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著惡心,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,少了你一個根本不算什麼!你給我馬上滾!」
「不要!"母親也跪下了,對父親跪下了。"你饒了她吧!她才十九歲,不懂事呀!」
于是,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,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。那天,是一九五○年的夏天,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里,就這樣黑壓壓的跪了一院子的人。
「……咕哇,哇,咕哇……咕哇……」
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。三位老婦人還在床邊忙著,她已經躺回床上了,汗水仍然在流著,滲入身下的草席里。頭發依舊濕答答,渾身上下,依然分不出哪兒在痛。但是,孩子在哭呢!本哇,咕哇,咕哇……多麼動人的哭聲,這是生命呢!是由她和楊騰制造的生命呢!她轉側著頭,申吟著低語︰「孩子……孩子……」
阿婆走近她面前,模模她的額,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,用帶著歉意的語氣說︰「是個女孩子呢!不要緊,頭胎生女兒,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!」
女孩子?她的心思飄浮著。楊騰會失望了,女乃媽泉下有知,也會失望了,楊家還等著傳宗接代呢!她對門口望去,楊騰似乎沖進來好多次,都被推出去了。現在,楊騰又沖進來了,他直撲到她的床前,兩眼發直,眼中布滿了紅絲,面色緊張而蒼白,他伸手模她的手,她的面頰,她的下巴,嘴里急促的問︰「你好嗎?你還好嗎?你怎樣了?你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!你能說話嗎?你……」
「楊騰,"她微弱的、憐惜的、歉然的說︰「是個女孩……對不起……是個女孩……」
他一下子就把頭僕在她的枕邊,他的手指強而有力的緊攥著她,他的聲音從枕邊壓抑而痛楚的迸出來︰「不要說對不起!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!是我把你拖累到這個地步,是我害你吃這麼多苦,如果不是跟著我,你現在還是千金大小姐……」
「楊騰!"她衰弱的打斷他,勉強的想擠出微笑,她的手指觸模著他那粗糙的掌心。她多想抬起手來,去撫模他那粗黑濃密的頭發啊!但,她的手卻那麼無力,無力得簡直抬不起來。阿婆又過來了,端著一碗東西,她粗聲的命令著︰「外省郎,你就讓開一點,讓你的女人吃點東西!疤橘麻油雞蛋!吃了就有力氣了!」
楊騰又被推開了。
一碗帶著酒味、麻油味、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,阿土嬸和阿灶嬸扶著她,強迫的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喂進她嘴中。她才吞下去,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惡心,頓時,整個胃都向外翻,她用力僕倒在床邊,不讓嘔吐物沾污了席子。
可是,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,從兩腿間直涌出去……直涌出去……直涌出去……
她的思緒又飄遠了,飄遠了。
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,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。那單薄的小木屋,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,既擋不住風雨,也遮不了烈日。可是,楊騰在這兒,他已經在這兒工作半年了。他在這兒,這兒就該是她的家。
楊騰是在挨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。
有好一陣子,女乃媽天天哭,她也哭。許家把她軟禁著,對女乃媽也呼來喝去,沒有好臉色。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麼難挨,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,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,父親對她怒發沖冠,而母親卻天天數落著她的"不是",和她帶給家門的"羞辱「。這種日子漫長而無奈,她以為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。她總想到死,總想一了百了。總想到星空之下,和大海之上的時光。
「來是空言去絕蹤,月斜樓上五更鐘。夢為遠別啼難喚,書被催成墨未濃。蠟照半籠金翡翠,麝燻微度繡芙蓉。劉郎已恨蓬山遠,更隔蓬山一萬重。」
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,背的全是這類文句,隨便拿起紙和筆,涂出的也都是「春心莫共花爭發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」
她以為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。可是,她發現女乃媽不再哭泣了,不但不再哭泣,而且,常常帶著抹神秘的喜悅。于是,她知道了,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系了。于是,她在許多夜里,就僕伏在女乃媽膝上,請求著,保證著,哭訴著,央告著……于是,有一天,女乃媽帶著她一起離家私逃了,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,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