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告訴我你在那兒,我來接你!」他終于說話了。是她多心嗎?她感到他語氣中的勉強。
「不要麻煩了,只要告訴我你的地址。」
「好吧!」他說了︰「忠孝東路雲峰大廈十一樓A。知不知道?很容易找。」「好,我馬上來!」掛斷電話,她走出電話亭,腿還是軟的,心還在跳,臉頰還在發燙,她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。
半小時以後,她已經置身在飛帆那講究而空曠的大客廳里了。他凝視她,讓她坐進沙發。她逃避什ど似的環室四顧,空空的牆,空空的架子,空空的桌面,空空的沙發……她望向他,兩人的目光接觸了;空空的顧飛帆!
飛帆挺立在那兒,想擠出一個笑容,卻擠不出來。怎ど回事?他怕這個女孩的眼丕那樣柔媚,那樣明澈,那樣了然,那樣洞察到他內心去。他深深吸氣,振作的挺了挺背脊。
「你要喝點什ど?」他問。
「你有什ど?」她反問。
他楞了楞。茶葉,仍然忘了買,開水,仍然沒有燒。
「冰箱里有香吉士,行嗎?」
「行。」他給了她一杯香吉士。自己倒了一小杯白蘭地,喝酒是在國外養成的習慣。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,兩人四目相矚,有好一會兒,誰都沒開口,只是靜靜的研究著對方。空氣里有某種危險的東西在醞釀,某種飛帆熟悉的東西……不要!他心里冒出一句無聲的吶喊,這吶喊立刻震醒了他。他咬咬牙根,找出一句話來︰
「怎ど知道我的電話號碼?」
「我查電話號碼簿。」「哦?」他懷疑的。「我好象沒登記名字。」「是的。」她坦白的說,手里緊捧著那杯香吉士。她的目光不再看他,而看著杯子。「你登記的是顧宅。你知道有多少個顧宅嗎?十三個!你是第十二個!」
他緊緊的瞪著她,心髒怦然擂動。啜了一口酒,他把杯子放在桌上,費力的把心神轉向別處去。
「你要給我的歌詞呢?」
她放下香吉士,從口袋里掏出那張紙,遞給他。室內很熱,她月兌下了外套,他看了她一眼,一襲黑衣,更襯出她皮膚的白皙,那面頰細柔嬌女敕,像樹枝上剛冒出的新葉;細女敕而且──脆弱。脆弱而又──帶著倔強有力的生命力。他再吸氣,倉促的低下頭去看那首「問斜陽」。
那歌詞深深的撼動了他。尤其最後那兩行︰
「問斜陽,問斜陽,問斜陽,
你能否停駐,讓光芒伴我孤獨!」
這竟像是在寫他呢!他再念了一遍。訪竹很細心,歌詞上附著簡譜,他不由自主的隨著那譜輕輕的用口哨吹出調子來。她驚奇的看他,傾听著,他的口哨吹得很好,很動人。他吹完了,她說︰「你吹得很好,我以為,你不認得簡譜。」
「沒有人不認得簡譜!」他說。「知道嗎?我學過好一陣的音樂。我父親希望我當音樂家。六歲,我就開始學小提琴,你不知道學小提琴有多苦,我一直學到二十二歲。念大學期中,每到寒暑假,我就到餐廳去打工,拉小提琴賺外快,收入居然很不錯!」「後來呢?」她問。「後來,我父親去世了,工廠和事業都交給了我,我也發現自己永遠當不了柏格尼尼,就放棄了。」
「現在還拉嗎?」「拉給誰听?」他反問,一絲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。「給印度的叢林听?給我的獵狗听?還是給那些衣不蔽體的印度人听?」「你現在並不在印度。」
「是嗎?」他反問,望著她。
「是的。」她肯定的說,肯定而熱烈。「你回來了,不管以前發生過什ど,現在這一刻永遠是真實的。你回來了!在這兒,在這屋里。沒有蠻荒,沒有叢林,沒有野獸和挫折……」「你怎ど知道我受過挫折?」他打斷了她,眼神有些陰暗,兩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陰暗中閃動。
「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沒遇到挫折!」她很快的說,幾乎沒經過思想和大腦。只為了──她曾深陷在這問題中,代他設想過許多許多理由。「一個失敗的婚姻本身就是極大的挫折,別人頂多被挫折一次兩次,你居然連續三次!」
室內的溫暖似乎在一瞬間全消失了。空曠的房間驀然變成了冰般的寒冷。他的眉峰緊蹙,嘴唇蒼白,眼光死瞪著她,默然不語。她立刻後悔了!後悔而焦灼。她來這兒,並不是要說這些,她不是來刺探他,不是來踫痛他的傷口。她來……送歌詞?僅僅是送歌詞嗎?不。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ど要來這兒,也不想去弄清楚它。現在,她只是急于彌補自己的失言,她的身子向前傾了傾,用舌頭舌忝著嘴唇,她急促而迫切的說︰
「你生氣了。請你不要生氣,我們都會踫到挫折的,我從不認為挫折是恥辱。有時,我想,婚姻像考試,你只是一連考壞了好幾次……」她住了口,他的眼光更深沉陰暗了。她發現自己又說錯了,舉例不當,越說越錯,越解釋越糟糕。她一急之下,臉就漲紅了。空氣僵了片刻,然後,她深切的看他,干脆坦白的、懇切的、真摯的問了出來。「告訴我你的故事。告訴我你的一切,告訴我你為什ど會離三次婚?」
他盯著她。那懇摯的眼丕那動人的注視,那焦灼的、乞諒的聲音,那柔媚的、溫存的詢問,以及那女性的、甜美的青春!……在在都震撼著他。他驚跳起來。不要!他心底又在瘋狂的吶喊了!不要!再也不要重來一次!再也不要!
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顫栗驚悚,很快的,他轉開身子,走到酒櫃邊去倒酒,他的聲音僵硬︰
「你在做什ど?調查我的身世?」
「你明知道我不是。」她有些委屈,恨自己那ど拙于言辭。
「我的故事與你有關嗎?」他再問,聲音里居然帶著挑舋的意味。「不,不是的……」她不知該如何回答,臉頰更紅了,焦灼和難堪遍布眉梢眼底︰「或者……或者是的。」她語無倫次。「我……我想,你很孤獨,很寂寞,你需要朋友,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說出來,或者你會舒服很多。」
他猛的車轉身子,面對著她。「好吧,讓我告你!」他其勢洶洶的說︰「讓我告訴你我為什ど離了三次婚,因為我有結婚和離婚的嗜好,這世界上有殺人瘋子,也有離婚瘋子,我就是個離婚瘋子,行了嗎?」
「你……你還在說氣話!」她被他嚇住了。「我來這兒,並沒有惡意……」「我知道!」他打斷她,忽然笑了起來,那笑容帶著嘲弄,帶著諷刺。「你來這兒,因為我很寂寞,很孤獨,你要來安慰我,陪伴我,解除我的寂寞!」
她愕然的看他,目瞪口呆。
「你瞧!」他再說︰「我顧某人怎ど逃得開艷遇?閉門家中坐,也會有美人天上來!」
她心中一陣銳痛,立即被大大的傷害了。被他的態度刺傷了,被他那嘲弄的笑刺傷了,被他那諷刺的、刻薄的話刺傷了。她的臉漲得通紅,接著就變白了。她緊盯他,想從他眼底讀出他內心真正的思想,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層深黝的黑暗……深不見底的黑暗。他隱在自己那黑暗的保護層里,完全無意讓她看透他。
她猝然站起身來,想著在眼淚來臨之前,她必須離開這房間。她知道自己很愛哭,但是,她會為小說哭,為電影哭,為音樂哭……卻不為自己哭,她不能哭!她打了十二通電話,她找上他的門,她得到了該得到的;輕視?傷害?侮辱?現在,她唯一能做的,是趕快離開這房間,永遠不要再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