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不是菊花,」縴縴睜大眼楮解釋︰「它也有個很好听的名字,叫做金盞花。要春天下種,秋天也可以。本來,金盞花是春天開的,到夏天就謝了,可是,我把凋謝的花都剪掉,它就會開很長,一直開到夏天。」
佩吟呆呆的望著縴縴,開始沉思起來。
蘇慕南看看佩吟,又看看縴縴,大概想起這是「補習時間」了。他對她們微微頷首,很職業化的交代了一句︰
「縴縴,韓老師要給你上課了,別去研究那些花兒草兒了,大專聯考不會考你金盞花幾月開花的!」
縴縴又嘆了口氣,她是非常喜歡嘆氣的,每當無可奈何的時候,她就嘆氣。她慢吞吞的把手里那盆「雁來紅」放好,又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花盆,再慢吞吞的站起來,幽幽的說了句︰「韓老師,我們上樓吧!」金盞花13/37
佩吟仍然呆呆的注視著縴縴。蘇慕南已經轉身走開了。她深思的望著縴縴那白尷的面龐,看得出神了。
「韓老師!」縴縴不安的叫了一聲︰「怎麼了?」
佩吟回過神來,她忽然有些興奮,很快的問︰
「你爸爸在家嗎?」「在。」「在哪兒?」「樓下書房里。」「好。」佩吟下決心的說︰「你先上樓去等我,我要和你爸爸談點事,然後再到樓上來找你!」
縴縴順從的走進屋里去了。
佩吟彎子,左手抱起那盆金盞花,右手抱起那盆雁來紅,她走進客廳,女乃女乃和吳媽都在樓上,客廳里竟杳無人影。佩吟徑直走往書房門口,連門都沒有敲,她抱著那兩盆植物,很費力才轉開門柄,她直接走了進去。趙自耕正在打電話,他愕然的瞪著佩吟,不知道她在做什麼。佩吟把手里的兩盆花放在書桌上,傷口因為花盆的重壓而又開始疼痛。她反身關好房門,站在那兒,等待著趙自耕說完電話。
趙自耕無心打電話了。匆匆掛斷了電話,他的眼楮睜得大大的,看看佩吟,又看看那兩盆盆裁。
「這是做什麼?」他問。
佩吟指著那盆金盞花,問︰「你知道這是什麼花嗎?」
「雛菊。」趙自耕毫不猶豫的回答。
「這個呢?」她再指那盆雁來紅。
「紅葉?」趙自耕抬起眉毛,詢間的面對著佩吟。「怎麼啦?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?」「這不是菊花,這是金盞花,這也不叫紅葉,它叫作雁來紅。」佩吟清晰而穩定的說。
「是嗎?」趙自耕推了推眼鏡,對那兩盆植物再看了一眼。「管它是菊花還是金盞花,管它是紅葉還是雁來紅,它與我有什麼關系?反正它是兩盆觀賞植物,我觀賞過了,也就行了。」
「你不知道它們的名字,我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,蘇慕南也不知道,我猜女乃女乃、吳媽、老劉……都不知道它們的名字,在你們全家,只有一個人知道,就是縴縴。」
「哦?」趙自耕凝視著她。
「縴縴不止知道這兩盆的名字,她知道花園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,而且,知道它們的花期,栽種的方法,下種的季節,以至于修剪、接枝、盆栽或土栽的種種常識。你從沒告訴我,這整個花園是她一手整理的。」
「又怎樣呢?」趙自耕困惑的問。「她從小愛花,愛小動物,什麼鳥啦,狗啦,貓啦,松鼠啦……她都喜歡,我想,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的。」「並不是每個女孩都一樣。」佩吟深深搖頭。「我要告訴你的是,她背不出四書,背不出祭十二郎文,背不出洛神賦,背不出白居易最簡單的詩……而她分別得出花園里每棵植物的不同,知道紅蝴蝶不是鳳凰木,金盞花不是小雛菊……而你,你是她的父親,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國文學系!」
趙自耕定定的看著佩吟,他終于有些了解了,他動容的沉思著。「你總算找出她的特長來了。」他沉吟著說︰「她應該去考丙組,她應該去學植物。現在再改,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?」
「你又錯了!」她直率的說︰「不管她考那一組,都要考國文、英文、數學……各門主科,她一科也通不過,所以,她還是考不上。而她現在對植物所知道的常識,可能已經超過一個學植物的大學生了。假若你不信,我明天去找一個學農的大學生,你當面考考他們兩個人!」
「你的意思是……」「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!我對你說過好幾次了,她根本沒有必要考大學!許多知識,也不一定在大學里才能學到。你猜她是從那兒學到這些有關植物的知識的?是從花匠那兒!我可以肯定,那些花匠也沒讀過大學!」
趙自耕緊緊的盯著佩吟。
「你為什麼要千方百計的說服我,不要縴縴考大學?」他問。「因為我喜歡她。我不忍心看到她失敗。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她眼里有兩小簇火焰在跳動,她的聲音低柔而清晰,臉龐上,有股奇異的、哀傷的表情,這表情使他不自覺的又撼動了。「趙先生,你一生成功,你不知道失敗的滋味,那並不好受。那會打擊一個人的自信,摧毀一個人的尊嚴……你不要讓縴縴承受這些吧!要她考大學,只是你的虛榮感而已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失敗的滋味是什麼?你失敗過嗎?」他敏銳的問。「我──」她頓了頓,眼楮更深了,更黑了。她的眉頭輕蹙了起來,眉間眼底,是一片迷蒙的哀思。「是的,我失敗過。」
「是什麼?」「你曾經提過,我有一個未婚夫,他──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。」他一震,深深的看她。
「那不是失敗,而是失戀。」他說,近乎殘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,這又是他職業的本能。
「不止是失戀,也是失敗。」她輕聲說,眼光蒙蒙如霧,聲音低柔如弦音的輕顫。「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,使我覺得蒼老得像個老太婆,使我再也不相信愛情,使我不敢接受愛情,也不相信有人還會愛我……」她深吸了口氣︰「我覺得自己又渺小,又孤獨,又自卑,又老,又丑,又不可愛……」
「你錯了!」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邊,他的聲音沙啞而低沉。「你完全錯了!對我而言,你就像一朵金盞花,有雛菊的柔弱,有名稱的高雅,而且……人比黃花瘦。你從一開始就在撼動我,吸引我……」
他沒有說完他的話,因為,忽然間,他就覺得有那麼強大的一股引力,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那蒙蒙的眼光,那淡淡的哀愁,那恍恍惚惚的神思,那微微顫動的嘴唇……他擁她入懷,驀然間把嘴唇緊蓋在她的唇上。
她有好一會兒不能思想,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似的震撼。那男性的懷抱,那帶著熱力的嘴唇,那深深的探索,和那肌膚的相觸……她本能的在反應他,又本能的貼緊他。可是,在她那內心深處,卻蠢動著某種抗拒。這是不對的,這是不對的,這是不對的……他抬起頭來了,仍然環抱著她,他看到有兩行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,眼楮慢慢的張開了,她望著他,依舊恍恍惚惚的。
忽然間,她的眼楮睜大了,她明白什麼事情不對了。這男人是趙自耕,一個頂頂大名的人物。他要什麼女人就可以得到什麼女人,他絕不可能愛上她。他有個叫布丁雞蛋的情婦,或者還有其他的情婦……他吻了她。是玩弄?是憐憫?是佔便宜?他那麼自信,那麼咄咄逼人,又有那麼強的優越感……韓佩吟啊韓佩吟,她在內心里叫著自己的名字;你已經失敗過一次,如果你要和這個男人認了真,你就準備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吧!你這個渺小,卑微,憔悴,孤獨……的女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