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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間

一顆紅豆 第5頁

作者︰瓊瑤

她的眼楮閃亮,臉發著光。

「說得好!」他由衷的贊嘆著︰「初蕾,」他嘆口氣。「你實在才思敏捷!」「哇!」她怪叫,笑著︰「你又來了!你瞧,你把我的雞皮疙瘩又撩起來了!」她真的伸著胳膊給他看。

他也笑了,用手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。

「你是冷了!」他簡單明了的說︰「你的手都凍得冰冰涼了。」他月兌下自己的外衣,披在她的肩上,那外衣帶著他的體溫,把她溫軟的包圍住了。她有種奇異的松懈與懶散,覺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溫暖的水中,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,周圍的一切,都神奇而燦爛的「瓖上了金邊」。

致中早已走過來好一刻了,他冷冷的看著這一切。看著他們兩個有問有答,又看著致秀和趙震亞手忙腳亂的忙著烤肉、穿肉、灑作料……他重重的就在火邊坐下,帶著點搗蛋性質,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,嘴里大嚷大叫著︰

「哈!好香,我餓得可以吃下一條牛!」

「還不能吃!」致秀喊︰「肉還沒烤熟呢!」她奪下致中手里的肉串,掛回到架子上。

致中往後一仰,四仰八叉的躺在沙灘上,拿著口琴,送到嘴邊去試音。那口琴已摔壞了,吹不成曲調,只發出「嗡嗡」的聲響,致中喃喃的詛咒︰

「他媽的!」趙震亞听了半天,發出一句評語︰

「你吹得很難听!」致中拋下口琴,對趙震亞翻了翻白眼︰

「人丑,說話不會說,連口琴都吹得難听,這就是我,懂了嗎?」致秀看看二哥,再回頭看看大哥。初蕾小巧的身子,懶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,臉上有個甜得醉人的微笑,致文的一只手,隨隨便便的攬著初蕾的腰。他身子前面,放著那個他好不容易弄干淨了的圓形大樹根。

「這是什麼?」初蕾問,用手模索那樹根,仰臉看致文,她的發絲拂在他的面頰上。對于致中的吼叫,她似乎完全沒有听到。致中拿起樹根,舉給初蕾看︰

「像不像一個女人頭?」他問。「像不像你?」

初蕾愕然,她仔細的看那樹根。

「是的,像個人頭,不過………」她小心翼翼的說︰「我不會這麼丑吧?」

致文失聲大笑了。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,禁不住楞了楞。致中回頭看了那木根一眼,輕哼了一聲,眼楮望著天空,自言自語的說︰「木頭比人好看!它不會東倒西歪!」

初蕾吃驚似的回眼去看致中,挑起了眉毛,她似乎要發作,她的眼楮瞪圓了,臉色變了,致秀慌忙拍了拍手,大叫︰

「肉熟了!肉熟了!要吃烤肉的統統過來!」

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,頓時間,只感到饑腸轆轆。她咽著口水,貪饞的對肉串望著,大家都對營火圍了過去,火光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。

夜色來了。

第三章

夜已經很深很深了。杜慕裳坐在女兒的床沿上,愀然的,憐惜的,心疼的望著那平躺在床上的雨婷。那麼瘦,那麼蒼白,那麼懨懨然了無生氣,又那麼可憐兮兮的。她躺在那兒,大睜著一對無助的眼楮靜靜的瞅著慕裳。這眼光把慕裳的五髒六腑都撕碎了。她伸手模著女兒的下巴,那下巴又小又尖,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。是的,雨婷從小就像個水晶玻璃塑成的藝術品,玲瓏剔透,光潔美麗,卻經不起絲毫的踫撞,隨時隨地,她似乎都可以裂成碎片。這想法絞痛了她的心髒,她輕抽了一口冷氣,抬頭望著床對面的夏寒山。

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針藥,在給雨婷做靜脈注射。雨婷的袖管擄到肩頭,她那又細又瘦的胳膊似乎並不比針管粗多少,白皙的手臂上,青筋脈絡都清晰可見。寒山找著了血管,把針尖直刺進去,杜慕裳慌忙調開視線,緊蹙起眉頭。她的眼光和女兒的相遇了,雨婷眉尖輕聳了一下,強忍下了那針刺的痛楚,她竟對母親擠出一個虛弱而歉然的微笑。「媽媽,」她委婉而溫柔的喊,伸手撫模母親的手。「對不起,我讓你操了太多心。」

「怎麼這樣說呢?」杜慕裳慌忙說,覺得有股熱浪直往眼眶里沖。「生病是不得已的事呀!」

「唉,」雨婷幽然長嘆。「媽,你別太疼我,我真怕有一天……」「雨婷!」慕裳輕喊,迅速的把手蓋在雨婷的唇上,眼眶立即濕了。她努力不讓淚水涌出來,努力想說一點安慰女兒的話。可是,迎視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順的眼光,她卻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只能用牙齒咬緊了嘴唇,來遏止心中的那種恐懼和慘痛。寒山注射完了,抽出了針頭,他用藥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,一面揉,他一面審視著雨婷的氣色,對雨婷鼓勵的笑了笑,說︰「你會慢慢好起來,雨婷。但是,首先你要對自己充滿信心。」雨婷望著寒山,她的眼光謙和而順從,輕嘆了一聲,她像個听話的孩子︰「我知道,夏大夫。我真謝謝你,這樣一次又一次麻煩您來我家,我實在抱歉極了。」

「你不要對每個人抱歉吧,雨婷。」杜慕裳說,拉起棉被,蓋在她下頷下面。「這又不是你的錯。」

「總之──是為了我。」雨婷低語。

寒山收拾好他的醫藥箱,站起身來。

「好了,」他說︰「按時吃藥,保持快樂的心情,我過兩天再來看你,希望過兩天,你已經又能彈琴唱歌了。好嗎?」「好!」雨婷點頭,對寒山微笑,那微笑又虛弱,又純摯,又充滿了楚楚可憐的韻味。「您放心,夏大夫,我一定會‘努力’好起來。」寒山點點頭,往臥室外面走去。杜慕裳跟了兩步,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,低喚了一聲︰

「媽!」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,對寒山說︰

「你先在客廳坐一下,我馬上就來!」

「好!」寒山退出了臥室。慕裳又折回到床邊,望著女兒。雨婷靜靜的看著她,那玲瓏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訴說著︰別騙我!媽!我活不了多久了。驀然間,她心頭大痛,坐在床旁,雨婷一下子就跳起來,用雙手緊緊的摟住了母親的脖子,她那細弱的胳臂把慕裳緊箍著,她的面頰依偎著她,在慕裳耳邊悲切的低語︰「媽,我不要離開你,我不要!如果我走了,誰再能陪伴你,誰唱歌給你听?」「噢!」慕裳悲呼,淚水再也控制不住,奪眶而出了。「雨婷,不要這樣說,不會的,決不會的!夏大夫已經答應了我們,他會治好你!」雨婷躺回到床上,她的眼光清亮如水。

「媽媽,」她柔聲說︰「你和我都知道,夏大夫是個好醫生,可是,他並不是上帝。」「不!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楮,無助的低語︰「不!他會治好你,他答應過的,他會,他答應過的!」

雨婷把頭轉向了一邊,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。

「可憐的媽媽!」她耳語般的說了句。

成串的淚珠從慕裳眼里滾了出來,可憐的媽媽!那孩子心中從沒有自己,每次生病,她咬住牙忍住疼痛,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。可憐的媽媽!她那善良的、柔順的心中,只有她那可憐的媽媽!她不可憐自己,她不感懷自傷,在被病魔一連串折磨的歲月里,她那純潔的心靈中,只有她的母親!她用手背拭去淚痕,再看雨婷,她闔著眼楮,長睫毛細細的垂著,似乎睡著了。她在床邊再默立了片刻,听著雨婷那並不均勻的呼吸聲,她覺得那孩子幾乎連呼吸都不勝負荷,這感覺更深更尖銳的刺痛了她。俯下頭去,她在雨婷額上,輕輕的印下一吻,那孩子微微的翻了個身,嘴里在喃喃囈語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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