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秀的眼珠轉了轉,猛然間醒悟過來了。原來這鬼丫頭在裝假,想用誘兵之計!她想笑,圓圓的臉蛋上就涌上了兩個小酒渦。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,他的臉色因關切而發白了。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;天哪!那家伙竟然已經高踞在岩石的頂端,坐在那兒,正從褲子口袋里取出口琴,毫不動心的吹奏起口琴來了。
初蕾的「哎喲」聲還沒完,就听到致中的口琴聲了,她怔了怔,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,抬頭一看,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兒,笑嘻嘻的望著他們,好整以暇的吹奏著「散塔露琪亞」。她這一怒非同小可,跺了一下腳,她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︰「混蛋!」就拔腿又對岩石的方向跑去。她這一跑,趙震亞可傻了眼了,他直著眼楮說︰「她不是腿斷了嗎?」「她的腿才沒斷,」致秀笑著瞪了趙震亞一眼︰「是你太驢了!」致文低下頭去,無意識的用腳踢著沙子,他發現了那絆倒初蕾的浮木,是一個老樹根。他彎腰拾起了那個樹根,樹根上纏繞著海草和綠苔,他慢騰騰的用手剝著那些海草,似乎想把它弄干淨。致秀悄悄的看了他一眼,低聲自言自語的說︰「看樣子,她沒嚇著要嚇的人,卻嚇著了別人!」
「你在說什麼?」趙震亞傻呵呵的問。
「沒說什麼!」致秀很快的說,笑著。「你們兩個,趕快去幫我生火,我們烤肉吃!」
在岩石上,致中的「散塔露琪亞」只吹了一半,初蕾已爬上岩石,站在他的面前了。他抬眼看看她,動也沒動,仍然自顧自的吹著口琴。初蕾鼓著腮幫子,滿臉怒氣,大眼楮冒火的,狠狠的瞪著他。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那被太陽曬成微褐的臉龐上,有對閃爍發光的眼楮和滿不在乎的神情。她眼底的怒氣逐漸消除,被一種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。她在他面前坐了下來,用雙手抱住膝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。
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,放下了口琴。
「你的嘴巴很大。」她忽然說。「丑極了。」
「嗯。」他哼了哼。「適合接吻。」
「不要臉。你怎麼不說適合吹口琴?」
他聳聳肩。「我接吻的技術比吹口琴好,要不要試一試!」
「你做夢!」他再聳聳肩。「你的眉毛太濃了,眼楮也不夠大,」她繼續說︰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你沒有致文漂亮?」
他又聳肩。「是嗎?」他問,滿不在乎。拿起口琴,他放到唇邊去,剛吹了兩個音,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奪了過去,恨恨的嚷著說︰
「不許吹口琴!」「你管我!」他捉住了她的胳膊,命令的說︰「還給我!拿來!」「不!」她固執的,大大的眼楮在他的眼前閃亮。他們對峙著,他抓緊了她的胳膊,兩人的臉相距不到一尺,彼此的呼吸熱熱的吹在對方的臉上。夕陽最後的一線光芒,在她的鼻梁和下頷瓖上了一道金邊。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臉上,他鎖著眉,眼光銳利,有些獰惡,有些野氣。她輕噓一聲,低低的問︰「你怎麼知道我摔跤是假的?」
「誰說我知道?」他答得狡獪。
「噢!」她凝視他,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。「你這個人是鐵打的嗎?是泥巴雕的嗎?你一點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嗎?」
「你不是香,也不是玉。」他微笑了起來。
「說得好听一點不行嗎?」她打鼻子里哼著。也微笑起來。
「我這人說話從來就不好听,跟我的長相一樣,丑極了。你如果要听好听的,應該去和致文談話。」
她的眼楮里立刻閃過了一抹光芒,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。「噢!好酸!」她笑著說︰「我幾乎以為你在和致文吃醋!」
他放開抓住她的手,斜睨著她。
「你希望我吃醋嗎?你又錯了!」他笑得邪門。「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!」「你──」她為之氣結,伸出手去,她對著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。「哎呀!」他大叫,那岩石上凹凸不平,他又站在一塊稜角上,被這麼用力一推,他就從稜角上滑下來,身子直栽到岩石上去。背脊在另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一撞,他就倒在石塊上,一動也不動了。「致中!」初蕾尖叫,嚇得臉都白了,她撲過去,伏在他身邊,顫聲喊︰「致中!致中!致中!你怎樣?你怎樣?我不是安心的,我不是故意的,我……」她咬緊嘴唇,幾乎快要哭出來了。
他打地上一躍而起,彎腰大笑。
「哈哈!我摔跤顯然比你摔跤有分量……」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初蕾這一下真的氣壞了,她的臉孔雪白,眼珠烏黑,嘴唇發抖,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。她瞪了他幾秒鐘,然後一摔頭,回身就走,走了兩步,才想起手中的口琴,她重重的把琴往石頭上砸去,就三步兩步的跳下了岩石,大踏步的走開了。
太陽早已沉進了海底。致秀他們已生起了營火,在火上架著鐵架,一串串的肉掛在鐵架上,肉香彌漫在整個的海邊。
初蕾慢騰騰的走了過來,慢騰騰的在火邊坐下,慢騰騰的弓起膝,用手托著腮幫子,對著那營火發怔。
致文仍然在剝著那大樹根上的青苔和海藻,他臉上有某種深思的、專注的神情,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問題。
「你知道,杜老頭那首‘八月秋高風怒號’的詩,主題只在後面那兩句︰‘安得廣廈千萬間,大庇天下寒士皆歡顏’!後人推崇杜甫,除了他的詩功力深厚之外,他還有悲天憫人的心!」初蕾怔了怔,歪過頭去看致文,她眼底閃爍著一抹驚異的光芒。她的神思還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,驀然間被拉回到杜甫的詩上,使她在一時間有些錯愕。她瞪著致文,心神不寧。致文抬起眼楮看了她一眼,淡淡的笑了笑,就又低頭去弄那樹根,那樹根是個球狀的多結的圓形,沉甸甸而厚篤篤的。「我想,」他從容的說︰「你已經忘記我們剛剛談的題目了。」「哦,」初蕾回過神來。「沒有,只是……杜老頭離我們已經太遠了。」她望向海,海面波潮起伏,暮色中閃爍著點點粼光。沙灘是綿亙無垠的,海風里帶著濃濃的涼意,暮色里帶著深幽的蒼茫。致中正踏著暮色,大踏步的走來。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,虛眯著眼楮無意識的望著那走來的致中。
致文不經心的抬了抬頭。
「無論你的夢有多麼圓,」他忽然說︰「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。」她立即回頭望著致文,眼楮閃亮。
「誰的句子?」她問。「不太遠的人,徐志摩。」他微笑著。
她挑起眉毛,毫不掩飾她的驚嘆和折服。
「你知不知道,致文?你太博學,常常讓人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。」他的臉漲紅了。「你知不知道,初蕾?」他學著她的語氣︰「你太坦率,常常讓人覺得在你面前很尷尬!」
她笑了。「為什麼?」「好像我有意在賣弄。」
她盯著他,眼光深摯而銳利。
「你是嗎?」她問。「是什麼?」他不解的。
「賣弄。」
他的眼楮里閃過一抹狼狽。
「是的。」他坦白的說︰「有一些。」
她微笑起來,眼光又深沉又溫柔,帶著種醉人的溫馨。她喃喃的念著︰「無論你的夢有多麼圓,周圍是黑暗而沒有邊。」她深思,搖搖頭。「不好,我不喜歡,太消極了。對我而言,情況正好相反。」「怎麼說?」「無論你的夢多麼不圓,周圍都燦爛的瓖上了金邊。」她朗聲說。「這才是我的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