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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霞滿天 第48頁

作者︰瓊瑤

她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悲哀和失望,頓時,歉意和後悔捉住了她。她悄悄的伸手去握他的手,告訴他吧!她心里涌起了一個強烈的,告訴他吧!把殷振揚的事告訴他,把跑場的事告訴他,把她的煩惱告訴他……可是,他會怎麼做呢?他又會怎麼衡量她呢?有個關在牢里的父親,有個吃喝嫖賭的哥哥……她能再把自己的「債」去加在他的身上嗎?他已經對她的評價越來越低了,她能再讓他對她多一層輕視?不不,這是她一個人的煩惱,她只有一個人去解除。殷振揚已經賭咒發誓的說過了,只要還清了這筆債,他會從頭做起!他正在學開車,他會去當計程車司機,他會去賺錢養活自己!唉!等以後再告訴他!等以後!如果現在說了,他一定不會允許她跑場,他會和殷振揚沖突、打架,他會輕視她──「你已經弄得一塌糊涂了!你已經身敗名裂了……」不不,她不能說!他把手從她手中掙了出來,熄滅了煙蒂,他再點燃了一支。你生氣了!她想。別生氣吧!等以後我再告訴你,等以後,等以後,等以後……她太疲倦了。闔上眼楮,她再也無力于思索,她太累了,她睡著了。

她是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的,迷迷糊糊的翻了個身,她看看手表,九點半了,她越睡越晚了。再看看身邊,喬書培早就起床了,她四面找尋,屋里沒他的影子,是了,他今天第一節就有課。敲門聲又急促的響了起來,九點半?誰會來?八成是收瓦斯費的。她高聲說︰

「來了!來了!」翻身下床,她仍然渾身酸痛,仍然疲倦得要命。拂了拂散亂的頭發,披上一件晨褸,她往門口走去。客廳桌上,有張紙條豎在花瓶上。她伸手拿了起來,心里有些發愣。書培留紙條給她?書培為什麼留紙條給她?她低下頭去,念著紙條上的字︰

「采芹︰但願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些什麼?我曾希望你能出污泥而不染,看樣子我錯了!我一夜沒睡,你卻睡得很熟,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你怎能熟睡?你使我痛心極了!今晚,你可否留一點時間和我長談一次!采芹,認清楚你自己吧,你傷害我已經夠深了,是不是還預備繼續傷害下去?書培于清晨

又及︰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嗎?從我們朝東的窗子,一樣可以看到彩霞滿天,所不同的,早晨的彩霞之後是日出,黃昏的彩霞之後是黑暗,不知道屬于我們的彩霞,是黃昏的?還是清晨的?」

她把紙條壓在胸口,心髒「咚」的一下沉進了地底。天呵,昨晚發生了些什麼?天啊,他為什麼要寫這些?天啊,她傷害他?她怎樣傷害他了?天啊,她昨晚到底做錯了些什麼?……她忽然覺得四肢發軟,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凍住了。再拿起那紙條,她想重讀一次。

敲門聲「砰砰砰」的響著,外面有人在嚷了︰

「有人在家嗎?有人在嗎?」

噢,瓦斯費?電費?水費?這個節骨眼兒,還有人來收費!她沖到房門口,一下子打開房門,懊惱的問︰

「干什麼?收……」她驀然住了口,她的嘴張在那兒,眼楮瞪得好大好大。有一瞬間,她覺得自己腦子里簡直沒有思想,覺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。即使門外是個妖怪,是條恐龍,也不能讓她更震驚了。那門外,提著個旅行袋,帶著僕僕風塵挺立在那兒的,竟是滿頭白發的喬雲峰!她嚇愣在那兒。喬雲峰也嚇愣在那兒了。他比她的吃驚似乎更大,愕然的站在門口,他呆呆的瞪著她,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楮,完全不相信這個事實,他的眼光發直,里面盛滿了恐懼、惶惑、迷惘,和不解。

采芹首先恢復了神智,天哪!她瘋狂的想,不要這樣子見面!不要這樣子!她低頭看著自己那敞開的睡袍,那拖在身後的衣帶,她才從床上爬起來,她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副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的狼狽相。轉過身子,她飛快的往房間里沖。沖了一半,想想又不對,天啊,總不能把喬雲峰這樣「冰」在房門口。她又沖了回來,急得想哭,狼狽得想哭,她用手抓緊了胸前的開忿處,該死!為什麼要買這件低胸的睡袍呵!她望著喬雲峰,顫栗的、口齒不清的說︰

「喬伯伯,您先請進來坐!我去換件衣服。」

喬雲峰清醒了過來,眨動著眼瞼,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,望著面前這個亂發蓬松、酥胸半露的女孩。殷采芹,居然是殷采芹,那白屋里的女孩?不不,這那兒是白屋里的女孩?白屋里曾有過一個很純很純的小女孩兒,這兒站的,卻是個充滿誘惑力的、風情萬種的成熟女子啊!他抽了口冷氣,還抱著萬一的希望,他困惑的問︰

「書培給了我這個地址,我是不是弄錯了?他並不住在這兒,是嗎?」「不不,」采芹慌忙說︰「他是住在這兒,現在上課去了,您先請進來坐!」喬雲峰迷惘的走了進來,迷惘的四面張望,迷惘的在椅子里坐了下來,采芹飛快的說︰

「您先坐一下,我馬上就來!」

她沖進了臥室,把手中的紙條放在梳妝台上。她手忙腳亂的換衣裳,好不容易,才穿上件簡單的、家居的藍色洋裝。對著鏡子,她飛快的梳著頭發。又沖進浴室去洗臉刷牙。重新走出來以前,她站在臥室里,用手在胸前劃著十字,嘴里亂七八糟的低聲禱告著︰「上帝啊,老天啊,聖母瑪利亞啊,觀世音菩薩啊……你們幫幫我吧!幫幫我度過這一關吧!」

終于,她走了出來。心情已經平定了很多,反正,喬雲峰已經見到她了,反正,是逃也逃不掉了。倒了一杯茶,放在喬雲峰面前,她像個待宰的囚犯。

「喬伯伯,您喝茶。」她低聲的說。

喬雲峰抬頭看了她一眼,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,迷惘,困惑,而不知所措的。采芹看著他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憐憫和同情的情緒,她有許多年沒見過喬雲峰了,她不知道他已經是個老人了。滿頭白發,額上都是皺紋,戴著副近視眼鏡。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種書卷味,可能還更深了一些,他看起來文雅而高貴。那種高貴,像是與生俱來的,像是隨身攜帶的,像是生長在他眉間眼底的。那種高貴,也就是喬書培所具備的。但是,現在,這個高貴的老人顯然陷進了一個完全迷惘的境界里,他迷失而無助,孤獨而瑟縮。

「我不知道──書培到底是在做什麼?」他喃喃的開了口,訥訥的說著︰「我有一年多沒有看到他了,他說他很忙,不能回去。我……我想,那就讓我來看看他吧!他……他……」他抬頭望著采芹,住了口,怔怔的發著呆,眼底的迷惘更深了。

「他很好!」采芹立即說,像個罰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。「他真的很好,在設計公司兼了個工作,又在幫蘇教授編書……」「是的,蘇教授!」老人的眼楮閃亮了一下,立即又黯淡了下來。「我以為……以為……那女孩叫蘇……蘇……」他又住了口,低下頭去,他手中還拎著那個旅行袋。

「蘇燕青!」采芹不知不覺的接了口。「她叫蘇燕青,書培和她很……要好。」喬雲峰再度抬起頭來,困惑的看著她。

「可是,你……你怎麼在這兒?」他糊糊涂涂的問,眉頭輕鎖著。「他們告訴我,你……嫁給了一個法官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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