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彩霞滿天 第5頁

作者︰瓊瑤

于是,他們坐在那軟軟的沙地上,用樹枝和殷采芹系頭發的毛線,忙著給那小麻雀包扎、上夾板,忙了個不亦樂乎。整整弄了一個多小時,才算把那翅膀給固定了。小麻雀在他們手心中不住撲動,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。殷采芹就像哄嬰兒似的,不住口的說︰「乖乖,別動呵!痹乖,綁好就不痛了呵!痹乖,好可憐呵!痹乖,不要哭呵!……」彩霞滿天4/48

他用一種嶄新的感覺,驚訝的體會到一個女孩兒的溫存和細致。然後,他忘了他的松果,忘了他的「藝術品」,忘了他的貝殼和珊瑚……當暮色來臨的時候,他帶回家的,是那只受傷的小麻雀。「我帶回去治好它!」于是,他和殷采芹之間,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。秘密的喜悅,秘密的希望,秘密的祝福,和秘密的關懷。整整一星期,他早上一到學校,殷采芹就會遠遠的跑過來,熱心的、悄悄的問一句︰「怎麼樣?」「好些了!」她會滿足的跑開,整個小臉龐上,都綻發著光采和快樂。這樣,一星期後,他們把小麻雀帶回樹林,拆掉夾板,兩顆小腦袋擠在一塊兒,兩對眼楮熱烈的盯在麻雀身上,兩雙小手忙不迭的去撥弄那東倒西歪的小身子,兩人嘴里,都不停的呼喊著,鼓勵著︰「飛呀!快飛呀!飛呀!舉起翅膀來飛呀!飛呀!飛呀!飛呀!……」小麻雀扇動著翅膀,在沙地上搖搖擺擺的漫步,懷疑的昂起頭東張西望……然後,它終于恢復了信心,大自然在呼喚它,白雲在呼喚它,廣闊的藍天在呼喚它……它驟然仰首,發出一聲尖銳的、喜悅的清啼,就「噗喇喇」一聲振翅飛去。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抬起頭,目送它飛向那白雲深處。一剎那間,兩雙小手緊緊的握在一起,兩人在樹林內跳著,叫著,歡呼著︰「它會飛了!它會飛了!它會飛了!」

這是一個開始。從這一天起,喬書培發現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。孩子們還不知道男女之嫌,也不懂得異性相吸。兩人只是天真爛漫的玩在一塊兒。殷采芹正在學鋼琴,放學後,她還常常留在音樂教室練琴,那練習曲單調而枯燥,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復彈奏。喬書培說︰

「難听死了!你媽媽彈的比較好听!」

「我也會彈歌曲!」殷采芹說。

「不信!」喬書培昂著下巴。

于是,殷采芹彈了一支「彩霞滿天」,她邊彈邊唱,聲音婉轉動听。又彈了一支「月色昏昏。濤頭滾滾,恍如萬馬,齊奔騰……」她還不會彈和音,常用單手彈奏。那琴聲雖單調,卻依然悅耳。喬書培羨慕極了,嘆息著說︰

「如果我也會彈,就好了!」

「我教你!」殷采芹立即熱心的說。「你來試試看!」她拍拍身邊的長板凳。喬書培在她旁邊坐了下來,用手指按著琴鍵,「多米索米,多米索米,多米索米……」他跟著她笨拙的練習,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揮,「多米索米」變成了「多法索法」。她急了,臉就漲紅了,她是最容易臉紅的女孩兒。她不住口的說︰

「不是這樣的,唉唉,不是這樣的……」

「是怎麼樣的嘛?」他不耐煩的叫,有些惱羞成怒。「你根本不會教,你笨死了!」她了他一眼,清亮的大眼楮里充盈著歉意,好像這真的都是她的過失一般。「是這樣的……」她搬動他的手指,去按在正確的琴鍵上。一個手指一個手指的去搬動;多米索米,多米索米……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壯的手指上,多米索米,多米索米!她的腦袋也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往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滿頭大汗,比她自己彈琴費力了一千倍。多米索米,多米索法……唉唉,又錯了。

「不學了!」他生氣的敲著琴鍵。「不好玩。」

「我們再來過,」她安慰的說,又去搬動他的手指。「你看,這樣按,慢慢來,你不要急,我剛學的時候,沒有你一半好,真的!沒有你一半好,真的!」

她一再重復「沒有你一半好」,眼楮睜得大大的,眼光里是一片坦白與真摯。于是,他又去按那琴鍵;多米索米,多米索米……直到音樂教室門口,傳來一陣嘲弄的大叫聲︰

「好哇,男生愛女生!」

他跳了起來,回過頭去,一眼看到那陰魂不散的殷振揚和他的三個跟班正站在門口。殷振揚雙手插腰,其勢洶洶的瞪著他,又跳又叫又吼︰「喬書培,不要臉,一天到晚跟著我妹妹,你不要臉,男生愛女生,你不要臉!」「我才沒有跟她!」他怒吼著。「你才不要臉!」

「你不要臉!」殷振揚叫到他臉上來︰「你是大狼狗!」

「你是貓頭鷹!」他吼了回去。

「你是黃鼠狼!」「你是臭老鷹!」「你是大鯊魚!」「你是八腳魚!」「你是王八蛋!」「你是王九蛋!」「……」這樣對叫的結果,又是一次世界大戰。和往常許多次的戰爭一樣,喬書培掛了彩,鼻青臉腫,渾身傷痕累累。最後,老師趕來了,兩人一起處罰,再打十下手心。殷振揚個子高大,皮膚也粗厚,挨十下手心滿不在乎。他卻被打得手心通紅,好幾天握筆都握不牢。那肇禍的殷采芹,只能眼淚汪汪的站在旁邊,無助的在裙褶里絞著雙手。事後,那女孩會挨呀挨的挨近他,好抱歉好抱歉的,低聲下氣的,乞諒的,討好的說︰「我媽媽有白花油,擦一點就不痛了,下課以後,我回家去拿給你!」「走開!」他沒好氣的叫︰「都是你!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!討厭!」殷采芹低下頭去,前額的一綹頭發垂下來,遮住了眼楮,她默默的、一聲不響的走開了。他望著她那嬌嬌怯怯,瘦瘦小小的影子,心里有些兒不忍,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,而那背脊卻依然倔強的挺直著,他就更不忍了。于是,他粗聲粗氣的叫了一句︰「過來!」殷采芹驀然回首,臉龐發亮。

「放學後罰你陪我去撿貝殼,我要撿好多好多,漆成花花綠綠的。」「是!」她清脆的應著,眼底一片喜悅。

于是,那些日子就這樣度過。他在海邊游蕩,她必定跟隨在身邊。他們共同走過長長的海岸線,共同拾過貝殼,共同撿過松果,共同看過夕陽,共同面對過海邊的「彩霞滿天」。那海邊的黃昏,彩霞常常染紅了整個天空,整個海洋,整個沙灘,整個樹林。他的童年生活,是由殷采芹的友誼和殷振揚的戰爭交織而成的。每次和殷振揚打過架,他就會遷怒殷采芹,好幾天不理她。事後,他又會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溫柔里。就這樣,吵一陣,打一陣,好一陣……時間,就如飛般的過去了。當然,在這些日子里,除了和殷振揚打架以外,還有許多記憶是不能磨滅的。其中,包括第一次見到殷采芹的父母,第一次了解人與人間的距離,第一次體會到人類感情的復雜,以及第一次發現殷采芹的美麗……

這所有的「第一次」都發生在同一天。

第四章

小學畢業了。畢業那天,真是喬書培的大日子,他在這一天中,可以說是出足了風頭。早上,是畢業典禮,幾乎所有畢業生的家長都到齊了,喬雲峰當然也在座。喬書培以模範生的資格,代表全體畢業生領獎,致詞。他已經是個少年了。穿著筆挺的制服,眉目軒昂,氣度從容,口齒清晰,帶著抹稚氣的神態,侃侃而談。喬雲峰坐在家長席上,不禁眼眶濕潤。畢業典禮結束,家長們彼此東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塊兒,談兒女,談生意,談他們共有的小海港。孩子們也東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塊兒,談升學,談國中,談他們未結束的童年。只有喬雲峰,孤獨的站在操場的一隅。到這小鎮已經七年,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。喬書培找到了他的父親,他驚愕的發現,別人的父親還年輕,他的父親鬢邊已有白發,額上已有皺紋,他那麼憔悴,那麼落寞。雖然唇邊掛著個欣慰的笑容,卻掩飾不住那抹寥落與滄桑。他緊偎著父親,笑著說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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