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雖然上課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場風暴,但是,接下來的學校生活,對喬書培而言,倒是很輕松也很光采的。事實上,在進學校以前,那學文學的父親早已給了他相當多的教育。喬雲峰隱居到海港來之後,一心想當一個作家,白天上班,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寫作。喬書培耳濡目染,六歲已看完格林童話,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記。學校的課本對他是太簡單了。第一次月考,他就拿了個第一名。接著,他在全校一年級作文比賽中又拿了第一,圖畫比賽中再拿第一。他成了班上一個特殊的人物,成了師長們夸贊的人物,也成了部份同學崇拜,而另一部份同學嫉恨的人物。不知何時開始,班上同學就成了兩派,一派的頭兒是喬書培,另一派的頭兒就是殷振揚。這兩派在以後小學六年的生涯中,一直是勢同水火。
開學以後沒多久,喬書培就知道殷振揚兄妹是住在「白屋」里的。白屋,那聳立在海邊的「巨廈」,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著喬書培,每次在海邊追逐嬉戲,或在防風林里捉迷藏時,他都會忽然忘形的對著那棟「巨廈」默默出神。那兩層樓高的建築物,有許多方形石柱,又有許多圓形拱門……總使他聯想起童話里的古堡,幻想里面囚禁著一個公主,一些英雄。還有地牢、巨斧、鐵煉……種種殘酷的刑具。當這些刑具出現的時候,殷振揚總是手持利器的那個大壞蛋。至于殷采芹呢,她在「白屋」中扮演的角色是模稜的,他總無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,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。
那時,喬書培最要好的兩個同學,一個綽號叫「小胖」,因為他長得圓圓胖胖的很逗人喜愛。另一個叫「阿松」,長得又黑又壯,是班上的體育健將。他們三個常常結伴在海邊玩,拾貝殼、捉迷藏、賽跑、游泳、釣魚、爬岩石、鑽岩洞……海邊就有那麼多做不完的游戲。一天,當他們在防風林里比賽爬樹的時候,忽然,從白屋里傳來一陣美妙的鋼琴聲,琴聲悠悠揚揚如水珠奔湍,如海浪敲擊岩石,一忽兒細碎如小鳥啁啾,一忽兒又激烈如萬馬奔騰。喬書培從小對音樂藝術方面,就有種與生俱來的興趣,他不禁听得發呆了。
「你知道這是誰在彈琴嗎?」小胖問。
「是誰?」「是殷采芹的媽媽。」「也就是殷振揚的媽媽?」他問。
「不是。」阿松整個身子都吊在一棵樹枝上,兩手攀著枝椏,在那兒晃呀晃的。「原來你根本不知道老鷹家里的事,你真笨!」「老鷹是誰?」「老鷹就是殷振揚的爸爸,大家都叫他老鷹,他很凶,也很有錢,我們學校的風雨球場就是老鷹出錢蓋的,所以,連校長都怕老鷹,殷振揚才那麼神氣。」
「老鷹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嗎?」「當然是啦!」「那麼,殷采芹的媽媽為什麼不是殷振揚的媽媽?」
「我爸爸說,」小胖傻呵呵的插嘴。「白屋有好多好多個媽媽!」「白屋怎麼會有媽媽?白屋是房子哩,傻瓜!」阿松說。他已經八歲了,鄉下孩子學齡早晚不一,他顯得比小胖成熟多了。「是殷采芹有好多個媽媽。」
「哦?」喬書培睜大眼楮,還是沒听懂。但是,欣羨之情,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。「有好多媽媽,真好啊!」
「才不好呢!」阿松說︰「我媽說,殷采芹的媽媽常被殷振揚的媽媽欺侮,因為她是老二。現在,老鷹又有了個老三,也好凶好凶。老三不敢欺侮老大,就天天欺侮老二。所以,我媽說,殷采芹的媽媽是個倒霉鬼,總有一天會給殷家的大老鷹小老鷹吃掉。」「什麼叫老大老二老三?」喬書培問,他完全弄不清楚,只模糊的體會到殷采芹有個會彈鋼琴的媽媽,這媽媽似乎是這「古堡」里的「囚犯」了。
「你連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?」阿松瞪大了眼楮,大驚小敝、老氣橫秋的。「我懂。」小胖又接嘴︰「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。我是老大,我妹妹是老二,我弟弟是老三。不過,我家的老二最凶。」
「你懂個鬼!」阿松打斷了他。「又不是講小孩子,是講媽媽!」「媽媽為什麼也有大小?」
「當然有大小,」阿松一副「萬事通」的樣子。「我媽媽就比你媽媽大。」「我懂了。」小胖說︰「你媽媽是老大,我媽媽就是老二了。」
阿松從樹枝上跳下地來,用手抓了抓腦袋,顯然,他也被鬧糊涂了。為了掩飾他自己的「困惑」,他轉移了大家的目標,大聲說︰「來!我們來比賽跑,看誰先跑到那棵神仙樹下面!輸的人請吃冰棒!」神仙樹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樹,因為它生得張牙舞爪,又巨大如亭,不同于防風林里那些秀氣斯文的木麻黃,所以就被稱為「神仙樹」。于是,孩子們開始爭先恐後的奔跑,吆喝著,呼喊著,穿梭于樹林之內,誰都忘了再去追究「老大老二老三」的問題。
不過,從這次以後,每當喬書培看到白屋,每當他听到白屋里流瀉出來的琴聲,他都會為這「古堡」幻想出一個「囚犯」,那就是殷采芹的媽媽了。為了「同情」這個「囚犯」,他對殷采芹的「敵意」(為什麼會有敵意,他自己也鬧不清楚了。)也消失了很多。而真正和殷采芹做「朋友」,還是開始在那只受傷的小麻雀身上。那時,他們已經升到三年級,喬書培早已是全校聞名的「神童」了。
那天黃昏,喬書培剛和小胖分手,一個人逗留在防風林里面,收集著「松果」(事實上,是木麻黃的果實)。他收集松果,是要做一件「藝術品」。喬雲峰剛教過他把鵝卵石漆成不同的顏色,使他初窺到「化腐朽為神奇」的竅門。立即,他舉一反三,想用松果、貝殼、珊瑚、石頭……來一一試驗。他彎著腰,細心的找尋著松果,他要外表生得整齊而碩大的。正在他專心收集的時候,他听到了那個聲音,那細女敕、稚氣、嬌弱的聲音︰「我撿到一只小麻雀,它不會飛了。」
他站直身子,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,站在他的面前。她默默的瞅著他,眼神里有著單純的信賴和崇拜,她雙手緊緊的捧著一樣東西,那只小麻雀!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,她立刻把那正發著抖的小東西鄭重的放進他的手心里,肯定而依賴的說︰「你會治好它,是不是?」
他覺得有股異樣的感覺竄進了他內心中。稚齡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。可是,這溫柔信賴的聲音卻鼓動了他的男兒氣概和英雄感。女孩子真沒用,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無策!他想著,雖然自己也對掌心里那蠕動的小東西有些不知所措,卻硬著頭皮不肯表示出來。
「讓我看看它怎麼了?」他粗聲說。
「我看過了,它的翅膀斷了!」
翅膀斷了?他嚇了一跳。小麻雀的翅膀斷了,他又能怎樣?但是,他依然煞有介事的檢查了一番,果然,那小麻雀的一邊翅膀折了,顯然是頑童們用彈弓射擊的結果。他把它放在沙地上,它徒勞的扇動著未折的翅膀,在沙上小步奔走,看來是可憐兮兮的。他觀望了一會兒,思索著童軍課上教過的「急救」方法。「要上夾板!」他說。「我去找根樹枝來!」她很快的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