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雁兒在林梢 第27頁

作者︰瓊瑤

她的語氣,她的神情,使他驚奇而感動,他伸出手去,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,她那細小的胳膊是瘦瘦的,軟軟的,涼涼的。他月兌下自己的外衣,披在她的肩上。她不動,她的眼光像著魔似的看著那海水。她的短發在海風中飛舞,飄拂在額前和面頰上。他順著她的眼光往海面望去,海水遼闊而無邊,幾乎是靜止的。在這樣的暗夜里,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波動。月光均勻的灑在海面上,反熠出無數像十字型的光紋。那海,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屬品,光滑,細致。但是,那兒有如此柔軟的金屬品,它柔軟得像絲絨,在海風中細細柔柔的,難以覺察的起著皺紋。她回頭看他,發絲拂過了他的面頰。

「好美,是不是?」她問,把最後的一根雞骨頭丟給雪球,她用化妝紙擦干淨了手指,擦干淨了嘴唇,用雙手抱著膝,低語著說︰「有時候我想到海水里去撈星星,有時候我覺得海面的那些閃光,是星星摔碎了,跌進了海洋里。海洋是兼容並收的,它吞噬一切,不管美的,好的,或是丑的,壞的……它吞噬一切。但是,在表面上,它永遠美麗!噢,江浩,你不覺得海美得好可怕嗎?當它發怒的時候,它擠碎船只,卷噬生命,撕裂帆桅……而平靜的時候,它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。它這樣躺在那兒,溫柔,優雅,帶著誘人的魅力。哦,它是千變萬化的,它是神秘的,它是令人著迷的!江浩!」她把下巴擱在膝頭上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海洋。「我崇拜它!我崇拜海洋,崇拜它的美,也崇拜它的殘酷。」

他若有所悟的凝視她。

「我懂了。」他說。「懂什麼了?」「你就像個海洋,時而平靜無波,時而怒潮洶涌;時而美麗溫柔,時而又殘酷任性。」

她的眼光閃了閃,像跌進海洋里的星星。

「我殘酷嗎?」她問。「相當殘酷。」「舉例說明!」「今晚,你說了許多許多事,你自己相信那些事嗎?」他緊盯著她。「那是真的!你不肯面對真實。」

「是我不肯面對真實,還是你不肯面對真實?」

「我的世界里沒有真實,」她悲哀的說︰「我活在一個虛偽的世界里!」「哈!瞧!」他勝利的說︰「你一直在自我矛盾,你一直在逃避什麼。你忽悲忽喜,你變化莫測……」

「我是個神經病!」她接口說。

他伸手去拂弄她耳邊的短發,用手指滑過她的面頰。

「你是個神經病,」他說︰「一個又可愛又美麗的小神經病,一個小瘋子!曉霜,」他深吸了一口氣,沖口而出的說︰「老天作證,我快為你這個小瘋子而發瘋了!」

她迅速的轉過頭去望著大海,她的身子難以覺察的顫栗了一下。忽然,她就轉換了話題︰「你說,你要告訴我你哥哥的故事。」

「別煞風景,」他熱情的說︰「我現在不想談我哥哥,那是個很殘忍的故事!」「你要談,因為我想听。我對殘忍的故事最有興趣。」她垂著睫毛,望著船舷下的海水,那海水被船卷起一團白色的泡沫。她的手指踫到了一圈繩索,她把那潮濕的粗繩子拿起來卷弄著。「說吧!」「你一定要听?」「並不一定,」她聳聳肩。「你哥哥的世界距離我很遙遠。你真不想講,就不要講!或者,你還沒有把這故事編完全,等你編好了再講也一樣。」「你以為我和你一樣,會捏造故事?」他有些惱怒。「我告訴你,我哥哥是個痴情種子,你信不信?」

「不信。」她簡單的說,「世界上從沒有痴情的男人!至于什麼‘痴情種子’這類的字眼,是小說里用的,真實的人生里,愛情往往是個殘酷的游戲!」

「你最起碼承認愛情游戲是殘酷的吧?」

「這個我承認,因為我正在玩這個游戲,還害死過一個男孩子!」他打了個冷戰。「真有那個男孩子嗎?」他問。

「不說!不說!」她及時的喊︰「我要听你的故事,並不想說我的故事!」他握緊她的手。「等我說完這故事,你肯不肯認真的,真實的,把你的故事說給我听?」她遲疑了一會兒。「好。」她干脆的說。「不撒謊?」「不撒謊。」她的允諾使他的心怦然一跳,使他振奮,也使他歡愉了。因為,這簡單的「不撒謊」三個字里,最起碼已經承認了一件事,那就是,她的故事是「撒謊」的。她顯然沒有發現自己泄露了的秘密,她正沉浸在她那份強烈的好奇里。看到江浩面有喜色,她驚奇的問︰

「你那個‘殘酷’的故事很‘有趣’嗎?」

「不不!」他慌忙收拾起自己的得色,整理著自己的思想。真要去敘述江淮的故事,卻使他悲哀了,他的臉色沉重,眼光黯淡。「那是個很悲慘的故事。」

「哦?」她坐正了身子,雙手抱著膝,嚴肅的看著他,一臉的正經和關懷。「說吧!」

「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。」他坐到她對面去,靠在救生圈上,船身在起伏波動,他忽然覺得頭有些暈,而喉中干燥。開了一瓶可樂,他一面喝著,一面抬頭看了看遙遠的海面,在那黝黑而廣闊的海面上,疏疏落落的散著別的漁船,漁火把海洋點綴得像個幻境,不知怎的,這漁火,這海洋,這天空,這夜色……都帶著抹愴惻的氣氛,而他,很快就被這氣氛所包圍了。「我和我大哥相差了十歲……」他開始述說︰「換言之,當我大哥讀大學一年級的時候,我才讀小學三年級。所以,有關我哥哥這個故事,我並沒有親眼目睹,更沒有參與。我所知道的,都是我兩個姐姐和我父母們談起的時候,我听到的一些零碎的資料。盡避零碎,也可以讓你知道,世界上有怎樣無情的女人,和怎樣痴情的男人!」

她以乎震動了一下,用手拂了拂自己被海風吹得零亂的頭發,她低語著說︰「唔,開場白不壞,言歸正傳吧!」

「故事開始在我大哥讀大學四年級的時候。那時,我們全家都住在台南,只有大哥一個人在台北讀大學。最初,是他寫信告訴我父母,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,一個在某大學讀中文系的女孩子。他信里充滿了那女孩的名字,他說他愛那女孩如瘋如狂。我父母認為這是正常現象,也認為大哥還小,愛情並不穩定,所以,大家常把這樁愛情當笑話來談,抱著‘走著瞧’的態度,誰對它都沒有很在意。父母對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,要先立業再談婚姻,因為我們家庭環境很苦,哥哥讀大學的學費,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讀賺來的。」

曉霜把下巴放在膝蓋上,揚著睫毛,定定的望著他,仔細的傾听著。「大哥那時一定很忙,他要工作,要讀書,還要戀愛。他寫回家的信越來越少,全家也都不在意。後來,大哥畢業了,受完軍訓,他又到台北來工作。他弄了一個小型的出版社,面對無數大出版公司,據說他工作得非常非常辛苦,苦得沒有人能想像。他拉稿,他校對,他到工廠去排字,他發行;從印刷廠的小堡到送貨員,從編輯到校對,全是他一個人在做。你別看他現在擁有辦公大樓,洋房汽車,數以百計的員工,當初,他確實是赤手空拳,打下這個天下的。」

她閃動了一下睫毛,說︰

「不要丟掉主題,那個女孩子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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