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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片雲 第23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我懂。」友嵐接口說︰「豈止是敏感和驕傲,她還很倔強很好勝,很熱情,又很容易受傷。」

兆培把手搭在友嵐肩上。

「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個男人,比你更了解宛露。所以,你該明白,這件事對她的打擊和影響有多重,如果她的生母,不是個風塵女子,對她或者還好一點。現在,我們擔心她以往的自尊與自傲,已蕩然無存了。友嵐,」他凝視他,語重而心長。「如果你還愛她,去幫助她吧,她會需要你!」

友嵐又震動了一下。「她現在在家里嗎?」他問。

「不,她上班去了。」兆培看看手表。「現在,她馬上就要下班了。今天,大家都勸她請假,可是她堅持要上班,她早上走的時候,蒼白得像個病人。媽很不放心,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……」「我懂了。」友嵐簡單明了的說,發動了汽車。「我們去雜志社接她。」「慢點!」兆培說,打開車門。「你去,我不去!如果她肯跟你談,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來,你可以請她吃晚飯,或者,帶她去什麼地方玩玩,散散心!」他跳下了車子。

「我想,」友嵐關好車門,把頭伸出車窗,對兆培說︰「我會想辦法治好她的憂郁癥!」

「別太有把握!」友嵐的車子沖了出去,開往大街,他向敦化北路開去,心里被一份朦朧的憐惜與酸澀所漲滿了。他想著宛露,那愛笑的,無憂無慮的宛露。那跳跳蹦蹦,永遠像個男孩一般的宛露,那稚氣未除,童心未泯的宛露,那又調皮又淘氣的宛露,那又惹人恨又惹人疼的宛露……她現在怎樣了?突然揭穿的身世會帶給她怎樣的後果?噢,宛露,宛露,他心里低喚著︰你是什麼出身,有什麼重要性?別傻了!宛露,只要你是你!

車子停在雜志社門口,他等待著,燃起了一支煙,他看看手表,還不到下班時間,他倚著車窗,不停的吞雲吐霧,煙霧迷蒙在窗玻璃上。雜志社下班了,三三五五的男女職員結伴而出。他緊緊的盯著那大門,然後,他看到宛露了。低垂著頭,她慢吞吞的走出雜志社,手里抱著一迭卷宗。數日不見,她輕飄得像一片雲,一片無所歸依的雲。她那長長的睫毛是低俯著的,嘴唇緊緊的閉著,她看來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。

他打開車門,叫了一聲︰

「宛露!」她似乎猛吃了一驚,慌張的抬起頭來,像個受了驚嚇的,迷失的小鳥。發現是他,她幽幽的透出一口氣來︰

「哦,是你!」她喃喃的說。

「上來吧!」他溫柔的說,那憐惜的感覺在他胸中擴大。

她一語不發的坐進了車子,有股無所謂的,散漫的,迷惘的神情。懷里還緊抱著那迭卷宗,就好像一個寒冷的人緊抱著熱水袋一般。他悄眼看她,從她手中取下了那迭稿件,放到後座去,她被動的讓他拿走了手里的東西,雙手就軟軟的垂在裙褶里了。她穿著件淺灰色的套頭毛衣,深灰色的裙子……不再像個男孩子了,只是一抹灰色的、蒼涼的影子。

他發動了車子,熄滅了煙蒂。

「我請你去大陸餐廳吃牛排。」他說。

她看了他一眼。沒說話。

「你中午吃了什麼?」他問。

她蹙蹙眉,輕輕的搖了一下頭。

「你的意思不會是說,你中午根本沒吃飯吧?」他不自覺的提高了聲音,帶著責備的意味。

她仍然不說話。「喂!」他忽然惱怒了,轉頭盯了她一眼,他大聲說︰「你還算個灑月兌不羈的人嗎?你還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嗎?你還算是堅強自負的嗎?你怎麼如此無用?一點點打擊就可以把你弄成這副怪樣子?別讓我輕視你,宛露,別讓我罵你,宛露!你的出身與今天的你有什麼關系?二十年前你無知無識,和一只小貓小狽沒什麼分別,今天的你,是個可愛的、優秀的、聰明的、快樂的女孩子!你犯得著為二十年前的事去傷心難過嗎?你應該為今天的你驕傲自負才對!」

「你都知道了?」她低聲問。

「知道你的出身嗎?我一直就知道!從你抱進段家就知道!不止我知道,爸爸知道,媽媽知道,我們全家都知道!但是,二十年來,我們輕視過你沒有?在乎過這事沒有?我們一樣愛你疼你憐你寵你!沒料到,你自己倒會為這事想不開!」

她閉緊了嘴,臉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。

車子開到了大陸餐廳。他帶她走上了樓,坐定了,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燭杯出神。友嵐不理她,招來了侍者,他為自己叫了一客紐約牛排,然後問她︰

「你吃什麼?」「隨便。」友嵐轉頭對侍者︰「給這位小姐一客‘隨便’,不過,在隨便里,多加點配料,我想,加客菲力牛排吧!另外,先給這位小姐一杯‘PinkLady’,給我一杯加冰塊的白蘭地。」

侍者含笑而去,宛露抬起眼楮來。

「我不會喝酒。」「任何事都從不會變成會的。」友嵐盯著她。「你不會悲哀,現在你會悲哀,你不會煩惱,現在你會煩惱,你不會多愁善感,現在你會多愁善感,你不會戀愛,現在你也會戀愛!」

「戀愛?」她大大的震動了一下。「我和誰戀愛?」「和我!」他冷靜的說。

「和你?」她的眼楮睜大了,那生命的活力又飛進了她的眸子,她不知不覺的挑起了眉毛,瞪視著他︰「我什麼時候和你戀愛了?」「你遲早要和我戀愛的!」他說︰「十五年前我們扮家家酒,你就是我的新娘!以後,我們還要扮正式的家家酒,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!」她的眼楮睜得更大了。

「你這麼有自信嗎?」她問。

他凝視她,然後,忽然間,他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,他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。溫柔而深刻,細膩而專注,他緊緊的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,低柔而誠懇的說︰

「宛露,嫁給我吧!」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層霧氣。

「你在向我求婚?」她低低的問。

「是的。」「你知不知道,你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。」她說。侍者送來了酒,她握著杯子,望著里面那粉紅色的液體,以及那顆鮮紅欲滴的櫻桃。「我現在什麼情緒都沒有。」

「你可以慢慢考慮。」他說,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踫了一下。「祝福你,宛露。」「祝福我?」她淒苦的微笑了。「我有什麼事情可以被祝福?因為我是個棄兒嗎?因為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嗎?因為——

我有雙不安分的眼楮嗎?」

「不安分的眼楮?」他莫名其妙的問。「這是句什麼話?我實在听不懂。」「你不用听懂它。」她搖搖頭,啜了一口酒,眉頭微蹙著。忽然間,她崩潰了,軟弱了,她用手支住了頭,淒然的說︰「友嵐,我怎麼辦?我該怎麼辦?」

「說出來!」他鼓勵的。「把你心里所想的事,都說出來!等你說出來了,你會覺得舒服多了。」

「你看,友嵐,」她說了,坦率的望著他。「二十年來,我把自己當成段立森的親生女兒,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,然後我受了大專的教育,無形的已經有了知識給我的優越感。忽然間,我發現自己只是個舞女的私生女,我的生父,很可能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。我極力告訴自己,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,像哥哥說的,養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。事實上,我愛爸爸媽媽,當然勝過那位‘許伯母’。可是,在潛意識里,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,那位尋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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