友嵐燃起了一支煙,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動。
「讓我幫你說吧!」他靜靜的接口。「你雖然同情你的生母,你也恨你的生母,一來,她不該孕育你,二來,她不該遺棄你。假如你自始至終,就是個舞女的女兒,不受教育,長大在風月場中,對你還容易接受一點。或者,你現在會淪為一個酒家女,你也會安于做個酒家女。因為,你不會有現在這麼高的智慧和知識,來產生對風塵女子的鄙視心理。就像左拉的小說,酒店里那個瑟爾緋絲,生出來的女兒是拉娜,拉娜的命運也就注定了。你呢,你的父親是名教授,你早已安于這個事實,接受這個事實,甚至為此而驕傲,誰知,一夜之間,你成了拉娜了。」
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嵐。
「你了解我的,是嗎?」她感動的說,淚光在眼里閃爍。「你了解我的矛盾,你也體會我的苦惱,是嗎?」
「是的,還有你的自卑。」
「自卑!」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,眼光迷迷蒙蒙的停駐在友嵐的臉上。「你也知道,我變得自卑了。」
「我知道,」他深深點頭。「童話里有灰姑娘變成皇後,你卻感到,你從皇後變成了灰姑娘!唉!」他長嘆一聲,靠進了沙發里,他的眼光,仍然深沉而懇切的看著她。「听我一句話,好嗎?」「好,我听你。」她被動而無助的說,像個迷失而听話的孩子。「別再讓這件事煩惱你,宛露!你內心的不平衡,是必然的現象,但是,宛露!」他拉長了聲音,慢吞吞的說︰「你的可愛,你的聰明,你的智慧,你的灑月兌,你的一舉一動,一言一語,甚至你的調皮和淘氣,都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變質。何況,即使是舞女的女兒,也沒什麼可恥!舞女一樣是人,一樣有高尚的人格,你必須認清楚這點!再說,宛露,你是段立森的女兒,我愛你!你是舞女的女兒,我也愛你!你是販夫走卒的女兒,我照樣愛你!事實上,從小,我就知道你的身世,我何嘗停止過愛你?所以,宛露,听我一句話,別再自卑,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,你就不會自卑了!」
宛露瞪視著友嵐,淚珠在睫毛上輕顫。
「哦,友嵐!」她低低的喊。「你在安慰我!」
「是嗎?」友嵐盯著她問︰「我並不是從今天起開始追求你的吧!我是嗎?」宛露瞪視了他好一會兒,無言以答。他們彼此注視著,燭光在兩人的眼光里跳動。然後,宛露終于把臉埋進了手心里,她的聲音壓抑的從掌心中飄了出來︰
「友嵐,你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?」
「我只希望,」友嵐一語雙關的說︰「我對你的‘好’,不會也變成你的負擔!」听出他話里的深意,她沉思了。
牛排送來了,香味彌漫在空氣里,那熱氣騰騰的牛排,仍在嗤嗤作響。友嵐對宛露笑了笑,再拍了拍她的手,溫柔的說︰「你的‘隨便’來了。如果你肯幫我做一件事,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。」「什麼事?」她詫異的。
「把這個‘隨便’吃完!我不許你再瘦下去!」
她愕然的看著他。「友嵐,從什麼時候起,你變得這麼會說話?」
「我會說話嗎?」友嵐苦笑了一下。「我想,我絕不會和新聞記者一樣會說話!」宛露剛剛紅潤了一些的面頰,倏然又變白了。友嵐迅速的接了一句︰「對不起,宛露。我並不是真心要說這句話,我想,嫉妒是人類的本能。好了,我們不談這個,你快吃吧!」
宛露開始吃著牛排,半晌,她又抬起頭來,求助的看著友嵐。「友嵐,我該如何對待我那位生母呢?」
友嵐沉思了一下。「她已經有了丈夫,她也不缺錢用,你實在不欠她什麼。宛露,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,她生而不養,是她欠你,不是你欠她。‘天下無不是的父母’這句話,早就該修正了,如果你去兒童救濟院看看,你就會發現,這世界上有多少不負責任的父母!」「像哥哥說的,生而不育,不如不生!」
「對了!」友嵐贊賞的。「兆培是過來人,他真能體會這之中的道理。所以,宛露,別以為你欠了你生母的債,她應該自己反省一下,她所造的孽。萬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養,萬一你凍死在那台階上,她今天到何處去找你?是的,她現在也痛苦,但,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。天作孽,尚可為,自作孽,不可活!」「但是……」宛露停止了刀叉,出神的說︰「她並沒有這麼高的智慧,來反省,來自責呀!」
他望著她。「宛露,」他輕輕的,柔柔的,充滿感情的說︰「你太善良了!你像個天使。我告訴你吧,既然你放不下她,偶爾,你就去看看她吧!這樣對她而言,已經是太幸運了!」
宛露不再說話,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。她臉上原有的那種淒惻與迷惘,已慢慢的消失了。當晚餐過後,她啜著咖啡,眼楮里已經重新有了光采,她凝視著他的眼光,是相當溫柔的,相當細膩的,而且,幾乎是充滿了感激與溫情的。
他們一直坐到餐廳打烊,才站起身來離去。上了車,他直駛往她的家里,車子到了門口,停住了。他才握住她的手,誠摯的問︰「嫁我嗎?宛露?」她閃動著睫毛,心里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痛楚。
「哦,友嵐,」她低語。「你要給我時間考慮。」
「好的,」他點點頭。「別考慮太久,要知道,每一分鐘的等待,對我是一萬個折磨。」他把頭俯向她,睫毛幾乎踫著她的睫毛,鼻子幾乎踫著她的鼻子。「我可以吻你嗎?宛露?」他低問︰「我不想再挨你一個耳光。」
她心里掠過了一陣矛盾的掙扎,然後,她閃電般的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,就慌張的打開了車門,飛快的跳下了車子。倉促的說︰「不用送我進去了,你走吧!」
友嵐嘆了口氣,搖搖頭,他發動了車子。
宛露目送他的車子走遠了,才轉過身來,預備按門鈴。可是,忽然間,她呆了!在門邊的一根電桿木上,有個高高的人影,正斜靠在那兒,雙手抱在胸前,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,那眼光,如此陰鷙,如此狂熱,如此凶猛,如此閃亮……使她心髒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。
「你好,宛露!」他陰沉沉的說︰「你知道我在這兒站了多久?整整七小時!以致沒有錯過你和那家伙的親熱鏡頭!」
「孟樵!」她喃喃的叫,頭暈而目眩。「你饒了我吧!你放了我吧!」「我饒了你?我放了你?」他低哼著,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用力把她拉進了懷里,他的眼光凶猛而狂暴,他的聲音里帶著暴風雨的氣息。「你是一片雲,是嗎?你可以飄向任何一個人的懷里,是嗎?」他咬牙切齒。「我真恨你,我真氣你,我真想永遠不理你……可是,」他的目光軟化了,他的聲音驟然充滿了悲哀、熱情,與絕望。「我竟然不能不愛你!」
他的嘴唇猝然壓住了她的,帶著狂暴的熱烈的需求,輾轉的從她唇上輾過。他的身子緊緊的摟著她,那強而有力的胳膊,似乎要把她勒成兩半。半晌,他喘息的抬起頭來,灼灼然的盯著她。「何苦?宛露?」他淒然的說︰「何苦讓我受這麼多罪?這麼多痛苦?宛露!我們明明相愛,為什麼要彼此折磨?」他把她摟得更緊。「你知道嗎?你的每個細胞,每根縴維,都在告訴我一件事,你愛我!」宛露絕望的閉上了眼楮,崩潰的低喊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