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姐,我帶小花去河邊玩!」
「好!」她機械化的回答著,仍然坐在那兒,動也不能動,時光一分一秒的移過去,她只是傻傻的坐著,听著自己的心跳,咚咚!超凡!咚咚!超凡!咚咚!超凡!哦,超凡!超凡!超凡!心跳的聲音和這名字混在一起,變成了一陣瘋狂似的雷鳴之聲,震動了她每根神經,每根縴維!
同一時間,殷文淵正帶著兒子,疾馳而來。車子到了黃泥路口,殷文淵轉頭對殷超凡說︰
「你自己進去吧!我想,不用我陪你了!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飯店,明天我們再談!」
「爸!」殷超凡喘息的說︰「你不會開我玩笑吧!」
「我怎能再開你玩笑?」殷文淵憐惜的望著他,感到自己的眼眶在發熱。「你進去,跟著花香往右轉,穿過一條竹葉密布的小徑,就是了!」殷超凡對父親注視了兩秒鐘,然後,他飛快的擁住殷文淵,用面頰在他頰上靠了靠,這是他從六歲以後就沒做過的動作。跳下了車子,他對著那條泥土路,連跑帶跳的直沖而去。殷文淵的眼眶濕漉漉的,唇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個微笑,這麼久以來,他才覺得自己的心和兒子的心是連在一起的。目送兒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,他滿足的嘆了口氣,命令老劉開車離去。這兒,殷超凡走進了竹林,拐進了那條落葉鋪滿了的小路,聞著那繞鼻而來的花香,他越來越有種「近鄉情更怯」的感覺。她在里面嗎?她真的在里面嗎?心跳得像擂鼓,血液全往頭腦里沖,他終于站在那花圃門口了。
一眼就看到她,坐在一片花海之中,背後是一棵九重葛,盤根錯節的伸長了枝椏,開滿了一樹紫色的花朵。她旁邊都是花架,玫瑰、金菊、石榴、茉莉、薔薇、木槿、芙蓉……從不知道台灣的秋天,還有這麼多的花!可是,她在花叢之中,竟讓群花遜色!她坐在一個矮矮的石墩上,長發隨便的披拂著,那發絲在微風里輕輕飄蕩。一身純白的衣衫,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。她的頭低低的垂著,長睫毛在眼楮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,小小的鼻頭,小小的嘴……哦!他心里在高歌著,在狂呼著︰他的芷筠!夢縈魂牽,魂牽夢縈,魂夢牽縈……他的芷筠!一步步的走了過去,停在她的面前。她繼續低著頭,雙手放在裙褶里,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,看到了那兩條穿著牛仔褲的腿,她固執的垂著頭。心跳得那麼厲害,她怕自己會昏倒。是他嗎?是他嗎?是他嗎?她竟不敢抬頭,不敢說話,甚至,不敢呼吸……怕這一切都只是個幻影,怕稍一移動,就什麼都消失了。他的手終于輕輕的按在她那低俯著的頭顱上。
「芷筠!」他沙啞的、顫聲的低語︰「抬起頭來!」
是他!是他!是他!淚浪一下子就沖進了眼眶,視線全成了模糊。她听到自己那帶淚的聲音,在嗚咽著說︰
「不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我現在很丑!」他突然跪在她面前,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,透過那層淚水的簾子,她看到他那黝黑、憔悴、消瘦的臉龐,和那對灼灼然、炯炯然、閃爍著光芒的眼楮,听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聲音︰「你不會比我更丑!」他審視著她,用那燃燒著火焰般的眼光審視她,似乎要一直看進她的靈魂深處去,接著,他閉了閉眼楮,再張開眼楮來的時候,他眼里已充斥著淚水。
「哦!芷筠!你永遠美麗!」
他迅速的擁抱了她,他那炙熱的嘴唇,緊緊的、緊緊的吻住了她,兩人的淚混合在一起,兩人的呼吸攪熱了空氣。她的手死命的攀住他的脖子,在全心靈的顫栗與渴求里,听著蜜蜂的嗡嗡,听著樹梢的鳥語,听著他的心跳,听著秋風的輕歌……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里,她不願放開,不忍放開……好半天,他才抬起頭來,他的面頰漲紅了,他的手指拭著她的淚痕。「喂!殘忍的小東西!」他叫,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淚。「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尋人啟事哦!」
「別說!」她含淚的望著他︰「我們之間的帳算不完,你比我更殘忍……」
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話。
「我們不再算帳,好不好?有錯,就都是我錯!」
眼淚又滑下她的面頰。
「喂!」他強笑著,自己的眼楮就是不爭氣的濕潤著。「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!」「什麼!」「你種了這麼多花,你懂不懂如何培養一種叫紫蘇的植物?我有一盆紫蘇,我天天澆水灌溉,它就是長不好!」
「你那盆紫蘇,僅僅澆水還不夠!」
「哦?」「它需要愛情,拿來,我們一起來養!」
他望著她,猝然的,他又吻住了她。
遠遠的,一陣朗朗的歌聲傳來,接著,是竹偉那活潑的、愉快的叫聲︰「小花!追我!小花!我贏了!你輸了!輸了就不許賴皮……」竹偉猛的站住了,在那兩個慌忙分開的一對情侶臉上看來看去,然後,他面對著殷超凡︰
「殷大哥,你怎麼又把姐姐弄哭?」
芷筠像觸電般直跳起來,咧開嘴,她慌忙笑開了,一面笑,一面急急的說︰「我在笑呢!竹偉,殷大哥沒把我弄哭,我在笑呢!你瞧!」
竹偉歪著頭,看看芷筠,又看看殷超凡,忽然也「聰明」起來了。「反正,我不管你是哭也好,是笑也好,」他對芷筠說︰「我永遠不會再打人了!殷大哥回來了,我們又可以去采草莓了,是不是?」「是的,竹偉!」殷超凡鄭重的說︰「我們三個,可以常常去采草莓!」「和以前一樣開心嗎?」他問。
「比以前更開心!」殷超凡答︰「再也沒有陰影,再也沒有誤會!再也沒有分離!」竹偉高興的咧開大嘴,笑了。一面笑,他帶著小花,就向後面山坡跑去,嘴里又開始唱著歌。芷筠伸過手去,緊緊的握住殷超凡的手,他們一起傾听著那歌聲。這次,像奇跡一般,竹偉居然把這支歌唱完整了。
「還記得那個秋季,我們同游在一起,我握了一把紅葉,你采了一束蘆荻,山風在樹梢吹過,小草在款擺腰肢。我們相對注視,秋天在我們手里。你對我微微淺笑,我只是默默無語,你唱了一支秋歌,告訴我你的心跡,
其實我早已知道,愛情不需要言語。我們相對注視,默契在我們眼底。」他們依偎著,彼此望著彼此,手握著手,心貼著心,在這一瞬間,都有種近乎虔誠的情緒,體會到冥冥之中,似乎有那麼一個龐大的力量,在支配著人生的悲歡離合。
他們相對注視,誰也不說話,默契在他們眼底。
——全文完——
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夜初稿完稿
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夜初度修正
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度修正