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果你不介意……」殷超凡望著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,那低俯的頭,細膩的頸項,半垂的睫毛,和那一雙忙碌的手︰「我很想知道……」芷筠迅速的抬起頭來,揚起了睫毛,她的眸子清幽、明亮、坦白,而略帶淒涼。「我不會介意,你平白遭遇一場飛來橫禍,也有權利知道為什麼。」她很快的說。「我弟弟——竹偉,他並不是瘋子,他一點兒也不瘋。只是,他……他的智力比常人低,醫生說,他只有四、五歲孩子的智力。父母在世的時候,我們也曾經傾囊所有,找過最好的醫生,住餅院,做過各種檢查,但是,都沒有用。」殷超凡望著那對哀愁的大眼楮。
「他是受了什麼刺激?還是生過什麼重病?」
「都沒有。醫生說是先天性的,可能是遺傳,或者是在胎兒時期,媽媽吃了什麼藥物,影響了他的腦子,反正,原因不可考,也無法治療。」她垂下眼楮,繼續纏著繃帶。「附近孩子欺侮他,捉弄他,只因為他傻里傻氣。其實,他的心腸又軟又善良,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,即使他常常闖禍,也像小孩一般,是出于無意的。我們不能對一個四、五歲的孩子苛求是不是?」「他多大了?」「十八歲。」芷筠系好了繃帶,收拾好醫藥箱,站起身來。「殷先生,你最好再找醫生看看,說實話,這傷口好深,我只能消消毒,我怕——傷口或者會發炎……」
殷超凡對自己的傷口不感興趣,他深深的望著面前這張臉龐;細致,溫柔,而又帶著點不協調的倔強與一份淡淡的無奈。這吸引了他,她的那個奇異的弟弟也吸引他,連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!
「你的父母呢?」「都去世了。」她壓低了聲音︰「命運專門會和倒楣的人作對。母親是我十二歲那年去世的,父親死于三年前,他已經心力交瘁,為了竹偉……哎,」她驚覺到什麼,住了口,她努力的想擺月兌壓在自己肩上的低氣壓。拂了拂頭發,她對殷超凡勉強的笑了笑。「對不起,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……」她打量他︰「你的衣服都弄髒了。」
他穿著件藍色的襯衫,白色的牛仔褲,現在,衣服上有血漬,有草莓汁,有泥土,還有撕破的地方,看來是相當狼狽的。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。
「真對不起!」殷超凡對自己弄髒的衣服也不感興趣,他迅速的打量著這屋子,簡單的藤椅和書桌,幾把凳子,一張飯桌,屋頂上是光禿禿的燈泡,牆上卻掛著張溥心畬的山水畫,題著款,是唯一顯示著原來主人的身分的地方。屋子狹小而簡陋,里面大約還有兩間臥室和洗手間……他很快就看完了;一棟簡陋的房子,一對相依為命的姐弟……他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情緒,從不知道也有這樣的家庭!從不知道也有這種生活!暮色正從窗口涌進來,室內的光線暗沉沉的,帶著股無形的壓力,對他緩緩的包圍過來。一時間,他們兩人都沒說話。
臥室門開了,竹偉的腦袋悄悄的伸出房門︰
「姐,姐!」他低呼著。「我餓了!」
餓了!芷筠直跳起來,還沒洗米燒飯呢!她望著殷超凡,尷尬的說︰「殷……殷先生,我不留你了,希望……希望你的傷口沒事,也希望你的車子沒摔壞!我……我得去煮飯了!」她往屋後退去。「慢一點!」他很快的攔在她前面,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熱切︰「為了你幫我包扎傷口,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點謝意?我……」他莫名其妙的結舌起來︰「請你們姐弟出去吃一頓,如何?」芷筠遲疑的看著他。「不,不!」她輕聲說︰「是我們害你摔跤的,我已經非常……非常不安了,沒有理由再要你破費……」
「是沒有理由!」他打斷了她,忽然坦白了。「只是,我也餓了,我想去吃飯,卻不願一個人吃!如果你們願意一起去,我會很高興……」接觸到那對矜持而不贊同的眼光,他微微有些掃興,在他的生命里,被「拒絕」的事實在太少,他訕訕的把頭轉開,正好面對著竹偉那閃著光采的眼楮,他立即抓住了這個機會。「竹偉,你想吃什麼?餃子?小籠包?牛肉面?還是甜的點心?」竹偉的面頰因激動而發紅了,他熱切的把目光投向芷筠,渴求的喊︰「姐,姐!我們要吃小籠包嗎?真的嗎?」
「還有草莓!」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壓碎的草莓了。
「草……草莓!」竹偉口吃的重復著,懷疑的、不信任的看著芷筠。芷筠低嘆了一聲,望著殷超凡。
「你贏了,我們出去吃飯吧!」
他們走出了小屋,街燈已經亮了。充滿暮色的街頭,點點燈光,放射著幽黃的光線,幾點疏疏落落的星星,正掛在高而遠的天空上。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,模模糊糊的感到,在許許多多「單調」的日子里,這一夜,仿佛不盡然是單調的。
迎面吹來一股晚風,帶著一份清新的涼爽,輕拂著芷筠的頭發,她仰頭看看夜空,掠了掠披肩的長發,感到那晚風里,帶來了第一抹秋天的氣息。
第二章
殷超凡對這一帶的環境並不了解,走入這條小巷,完全是「鬼使神差」,他只想穿捷徑快些回家,抱著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識,不知怎麼就轉入到這條巷子里來了。事實上,這是他第一次進入這條巷子。因而,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門,他才看到對面牆上用油漆涂著的幾個大字︰
「饒河街三○五巷十五弄」
饒河街?生平沒听過這條街名!但他知道附近接駁著八德路、基隆路和松山區。略一思索,他說︰
「車子放在你家門口,吃完飯我再來拿。」
芷筠對那輛紅色的、擦得發亮、而且幾乎是嶄新的摩托車看了一眼,那一跤刮傷了車子的油漆,擋風玻璃也裂了!奇怪,他居然不去試試,到底馬達有沒有損壞?卻急急于先吃一頓!她用手模模車子,想著這一帶的環境,想著霍氏兄弟……這輛車子太引人注目了!
「把車子推進去吧,我把房門鎖起來。」她說。
殷超凡看了她一眼,無可不可的把車子推進了小屋。芷筠小心的鎖好房門,又試了試門鎖,才轉過身子來。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,女孩子!真要偷這輛車,又豈是這扇三夾板的小木門所能阻擋的?回過身來,殷超凡略微遲疑了一下,就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。竹偉有些吃驚了,他不安的看看車子,又狐疑的望著芷筠︰「姐,坐汽車嗎?我……我們不是去吃飯嗎?姐,我……我不去……」他的聲音低而畏怯︰「不去醫院。」
「不是去醫院,我們是去吃飯。」芷筠用手扶著竹偉的手臂。竹偉仔細的看著芷筠,芷筠對他溫和的微笑著。于是,那「大男孩」放了心,他鑽進了汽車,仰靠在椅背上,對車窗外注視著,臉上露出一個安靜而天真的微笑,那對黑而亮的眼楮像極了芷筠。只是,他的眼光里充滿了和平與喜悅,芷筠的眼光里卻充滿了無奈與輕愁。殷超凡望著這一切,很奇怪,他心底竟有種莫名其妙的,近乎感動的情緒,像海底深處的波濤,沉重、緩慢、無形的在波動起來。
車子到了「小憩」,這是殷超凡常來的地方,不是大餐廳,卻布置得雅潔可喜。找了一個卡座,他們坐了下來,侍應生熟悉的和殷超凡打招呼,一面好奇的望著芷筠。芷筠不太留意這些,因為,她發現殷超凡手肘處的繃帶上,正微微滲透出血跡來。「你該去看醫生。」她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