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來,對我是一連串的問號,過去,對我卻是一連串的驚嘆號!我可以概括的把驚嘆號劃出來,問題的部分,且留待「生命」去填補。
兩歲那年,父親去世!
四歲那年,跟著母親嫁到俞家!
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,一個妹妹!
八歲那年,母親去世!
十歲那年,繼父娶了繼母!
繼母又生了兩個妹妹,一個弟弟!
所以,我共有兩個弟弟,三個妹妹!
所以,我父母「雙全」!
所以,我有個很「大」的家庭!
所以,我必須用心「承歡」于「父母」,「照顧」于「弟妹」!
所以,我比別的孩子們想得多,想得遠!
所以,我滿心充滿了懷疑!
所以,哲學家對了,我思故我在!
我思故我在!只有在我思想時,我覺得我存在著。只是,存在的意義又是什ど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?
這篇奇異的作文結束在一連串的問號里,蕭依雲瞪視著那些問號,呆了,傻了,默默的出起神來了。她必須想好幾遍才能想清楚那個俞碧菡的家庭環境,她驚奇于人類可以出生在各種迥然不同的環境里。她不能不感染俞碧菡那份淡淡的哀愁及無奈,而對「生命」發生了「懷疑」。
沉思中,有人踫了踫她。
「蕭小姐!」
她抬起頭來,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。
「第一天上課,習慣嗎?」王老師微笑的問。
「還好。」她笑笑說。「只是有些害怕呢!」
「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。不過,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,不會刁難你的。李老師常夸口說她們全是模範生呢!」
「李老師好嗎?」蕭依雲問,李雅娟,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,因為請一個月的產假,她才來代課的。
「好?有什ど好?」王老師皺了皺眉。「又生了一個女兒!第四個女兒了,她足足哭了一夜呢!」
「生女兒為什ど要哭?」她驚奇的問。
「她先生要兒子呀!鮑公婆婆要兒子呀!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,誰知道又是女兒!這樣,她怎ど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?」
「天!」蕭依雲忍不住叫︰「這是什ど時代了?二十世紀呢!生兒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!談什ど交代與不交代?」
「你才不懂呢!你還是個小孩子!」王老師笑著說。「盡避是二十世紀,盡避是知識分子,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里生了根,是怎ど樣子也無法拔除的!反正,在李雅娟的處境里,她生了女兒,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ど兩樣的!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!」
蕭依雲征怔的站著,一時間,她想的不是李雅娟,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兒,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!誰知道,說不定在十六、七年以後,會有一個老師,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,題目叫「我」,那孩子可以寫︰「我,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,我已經存在了……」
瞪視著窗外茫茫的雨霧,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。她忘了王老師,忘了周遭所有的人,她只是想著生命本身的問題。教書的第一天!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。望著那片雨霧,望著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,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綠,她出著神,深深的陷進了沉思里。
在回家的路上,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「生命」的問題中解月兌出來。她一路出著神,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,心不在焉的。可是,當回到靜安大廈時,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,她急于去問問母親,只有母親──一個生命的創造者──才能對生命的意義了解得最清楚。抱著作文本,她一下子沖進了電梯,她那樣急,以至于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,手里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。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,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︰「要命!你怎ど不站進去一點,擋著門算什ど?看你做的好事!」
「噢!」那男人慌忙向里面退了兩步,一面笑著說︰「對不起,對不起,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沖進來哦!」
好熟悉的聲音!蕭依雲愕然的抬起頭來,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,就俯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。
蕭依雲的心髒猛的一陣狂跳,可能嗎?可能是他嗎?那瘦高的身材,隨隨便便的穿著件紅色套頭毛衣,一條牛仔褲,和當年一樣!那濃眉,那閃亮的眼楮,那滿不在乎的微笑,和那股灑月兌勁兒!蕭依雲屏住呼吸,睜大了眸子,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,手里捧著她的作文本。
「喂,小姐,」他笑嘻嘻的說︰「你要去幾樓呀?」
沒錯!是他!蕭依雲深抽了一口氣,他居然不認得她了!
本來嗎,他離開台灣那年她才只有十五歲!一個剪著短發的初中生,他從來就沒注意過的那個初中生!他只對依霞感興趣,叫依霞「睡美人」,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。叫她呢?
叫她「黃毛丫頭」!現在呢?「睡美人」不但為人妻,而且為人母了。「黃毛丫頭」也已為人師(雖然只有一天)了!他呢?
他卻還是當年那股樣子,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,他還是那樣年輕,那樣挺拔!那樣神采飛揚!
「喂,小姐,」他又開了口,好奇的打量著她,他的眉頭微鎖,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。他有些疑惑的說︰「我們是不是在什ど地方見過?」
「哦,」她輕呼了一口氣,調皮的眨了眨眼楮。「嗯……我想……我想沒有吧!」
「噢,」他用手抓了抓頭,顯得有點傻氣。「可能……可能我弄錯了,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。」
「是嗎?」她打鼻子里哼出來,冷淡的接過本子,把臉轉向了電梯口。「請你幫我按五樓。」
「噢!」他驚奇的說︰「真巧,我也要去五樓!」
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!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!她背著他撇了撇嘴,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!當年,你們這一群「野人團」,就是你和大哥帶著頭瘋,帶著頭鬧。現在,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!真怪,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。她搖了搖頭,電梯停了。
「喂,小姐,」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信道。「請問五F怎ど走?」
她白了他一眼。
「你自己不會找呀?」
「哦,當然,當然,」他慌忙說,充滿了笑意的眼楮緊盯著她。「我以為……你會知道。」
「不知道!」她沖口而出,凶巴巴的。
「對不起!」他又抓抓頭,悄悄的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,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︰「今天是出門不利,撞著了鬼了!」說完,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,往前面走去。
「你站住!」她大聲說。
「怎ど?」他站住,詫異的回過頭來。
「你干嘛罵人呀?」她瞪大眼楮問。
「沒想到,耳朵倒挺靈的呢!」他又自語了一句,抬眼望著她。「誰說我罵人來著?」
「你說你撞著了鬼,你罵我是鬼是嗎?」她揚著眉,一股挑舋的味道。
他聳了聳肩。
「我說我撞著了鬼,並沒說鬼就是你呀!」他嘻笑著,反問了一句︰「你是鬼嗎?」
她氣得直翻白眼。
「你才是鬼呢!」她沒好氣的嚷。
他折回到她身邊來,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,他那晶亮的眼楮灼灼逼人。
「好了,」終于,他深吸了口氣說︰「別演戲了,黃毛丫頭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