車子停在苓雅區的一個小巷子里,我們下了車,小雙核對著門牌,終于,我們找到了。那是一棟二層樓的木造房子,破舊不堪,樓下還開著腳踏車修理店,顯然,盧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別人的屋子。小雙在門口佇立了幾秒鐘,低下頭,她看到胸前的墜子,在這種情緒下,她依然細心的把墜子放進了衣領里,以免盧友文見到。然後,伸手扶著我的肩膀,她把頭在我肩上靠了一會兒,半晌,她毅然的一仰頭,臉上已帶著笑意,她對我說︰「笑笑吧!詩卉!」我真希望我笑得出來,但是我實在笑不出來。小雙伸手按了門鈴,一會兒,一個睡眼模糊的小學徒開了門︰
「找誰?」「盧友文先生!」「樓上!」我們沿著一個窄窄的小樓梯,上了樓。這才發現樓上用木板隔了好幾間,盧友文住在最後面的一間,正靠著廁所,走過去,撲面就是一陣濃烈的臭味,使人惡心欲吐。我心想,住在這樣的地方,難怪要生病!到了門口,小雙又深吸了口氣,才伸手敲門。「誰?」門內傳來盧友文的聲音。
小雙靠在門框上,閉了閉眼楮,無法回答。
「豁啦」一聲,門開了,盧友文披著一件破棉襖,站在門口。一頭亂蓬蓬的頭發,滿臉的胡子,深陷的眼眶,尖削的下巴,我一時幾乎認不出他來。只有那對漂亮的眼楮,仍然閃爍著一如當年的光芒。看到我們,他呆住了,似乎以為自己在做夢,他伸手揉了揉眼楮,對小雙「努力」的「看」過去,吶吶的說了句︰「好奇怪,難道是小雙?」
小雙拉著我走進屋內,關上了房門。她對盧友文凝視著,苦苦的凝視著,嘴角逐漸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。
「是的,是我,」她輕柔的說。眼底充滿了痛楚與憐惜,聲音里帶著微微的顫栗。「不歡迎嗎?」
盧友文的眼楮張大了,驚愕、困惑,和迷茫都明寫在他的臉上。但是,一瞬間,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,他張開了手臂,大聲說︰
「如果是真的,證實它!小雙!因為我最近總是夢到你來了!」小雙縱身投進了他的懷里,用手攀著他的脖子,她主動的送上了她的嘴唇。立刻,他們緊緊纏在一塊兒,熱烈的、激動的擁吻著。那份激烈,是我一生也沒見過的。小雙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熱力,和全心的感情,都籍這一吻來發泄淨盡。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吻中注進盧友文的身體里。盧友文更是狂熱而纏綿,他不住的吻她,不停的吻她,用手牢牢的箍緊了她,好像只要他一松手,她就會飛掉似的。
終于,盧友文抬起頭來了,他眼里蘊滿了淚光,他捧著小雙的臉龐,不信任的看著她,看了又看,看了又看,不知道看了多久,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,這是小雙了!他的眼光渴求的在她臉上逡巡,好一會兒,才低低的說︰
「你來了,是表示原諒我了嗎?還是同情我?是李謙告訴你的,是嗎?他說我病了,是嗎?其實我很好,我只是過度疲勞,我很好……哦,小雙!」他叫︰「如果我生病能使你來看我,我寧願生病!」小雙的牙齒咬緊了嘴唇,她幾乎要崩潰了。但她始終勇敢的直視著他,好半天,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,激動的、幽怨的、低啞的說︰「友文,你好狠心,離開這麼多年,你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,你好狠的心!」盧友文惶恐而慌亂。「在我沒有拿出成績來以前,我還能給你消息嗎?離婚那天,你是那麼堅決,那麼銳利,那麼盛氣凌人,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績,我怎能面對你?小雙,你記得……」
「我已經忘了!」小雙說︰「我只記得我們美好的時刻!」
「別騙我!」盧友文啞聲說︰「我不能相信這個!我們在一起,何曾有美好的時刻?我做了那麼多的錯事,給了你那麼多的折磨……哦,小雙!」他大大的喘氣︰「你還在恨我嗎?告訴我!」「如果恨你,我就不來了。」
盧友文的身子顫栗了一下,狂喜燃亮了他的臉。
「小雙,你知道嗎?人在失去了一樣珍寶之後,才知道那珍寶的價值!這些年來,我反覆思索,有時竟不相信自己會做錯了那麼多事!」他用手指撫模小雙的面頰。「小雙,你真有這樣的雅量嗎?難道你還能原諒我嗎?我想過幾千幾萬次,我一定失去你了!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神,是不是?我給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個神都不能忍受的,怎能再要求你原諒?你用離婚來懲罰我是對的,失去你我才知道多愛你,這些年來,我只能刻苦自勵,所有的思想和意志,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,寫一點東西給你看!我寫了,你知道嗎?這次,我是真的寫了,不是只說不做!」他住了口,望著她。小雙的大眼楮里,淚珠終于不受控制的涌出來,沿著面頰滾落到衣服上去。盧友文凝視著她,逐漸的,他的眼眶潮濕了,猝然間,他把小雙緊擁在胸口,哽塞的說︰「小雙,小雙,我那麼愛你,為什麼總是傷害你?我為什麼總把你弄哭?小雙!我到今天才承認,我根本不值什麼,我的驕傲、自負,都是幼稚!我的張狂、跋扈,只是要掩飾我的無能!我欺侮你,冤枉你,給你加上種種罪名,因為你是我唯一的發泄者!小雙,我對不起你!這些年來,我痛定思痛,只覺得太對不起你!可是……」他忽然推開她,臉色因興奮而發紅了。「為了重新得到你,我寫了!我真的寫了!再給我三個月時間,我可以把它寫完!」他沖到桌子前面,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紙,放在小雙手中,像個要博老師歡心的孩子一般,他說︰「你看!我是真的寫了!」小雙低頭看著那迭稿紙,她翻開第一頁,似乎相當專心的在閱讀,只一會兒,她眼里已充滿了淚,燃滿了光采,她把那迭稿紙緊緊的、珍貴的壓在胸口。她鄭重的、堅定的、熱烈的望著盧友文︰「你已經做到了我所要求的,現在,我來接你回家去!」
盧友文屏息片刻。「我有沒有听錯?」他問。
「沒有听錯!」小雙揚著眉毛。「我早就說過,只要你有成績拿出來,就是我們破鏡重圓的一天!」
「可是……」盧友文急促的說︰「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,預計再過三個月,我可以完成它,等我完成了……」
「你應該回家去完成它!」小雙嚴肅的說︰「除了當一個作家之外,你還是個丈夫,而且,是個父親!」
盧友文又屏息了片刻。
「你保證我沒有听錯?」他懷疑的問︰「你保證你還要我?」
小雙踮起腳尖,去親吻他的嘴唇,她的面容好莊重,好高貴,好坦白。「來找你以前,我是出自憐憫,看了你的原稿,我是出自尊敬。友文,我誠心誠意,要你回家!因為,我愛你!」
于是,在外雙溪畔,小雙和盧友文重新組成了一個「家」。他們的房子就在水邊,早上,他們采擷清晨朝露,黃昏,他們收集夕陽落照。小彬彬從早到晚,把無數笑聲,銀鈴般的抖落在整棟房子里。那時期,我經常往他們家跑,盧友文工作得很辛苦。回台北後,小雙曾強迫他又去醫院檢查過,結論完全一樣,藥物只能幫助他止痛,因而,他似乎已有所知,自己的時間不多了。所以,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鐘、每一秒鐘。我常想,如果他們當初一結婚時,盧友文就能和現在一樣努力,即使到今天,盧友文仍會得病,也可多享受好幾年的甜蜜。人的一生,能有多少幸福,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?盧友文在兩個月後,就完成了那本著作。書名叫《平凡的故事》。小雙奔波于幫他印刷、校對,和出版。那時,盧友文已十分衰弱。一天,我去看他們,盧友文正坐在躺椅中,在水邊曬太陽,小彬彬在蘆葦中嬉戲。盧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,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著什麼。當小雙拿藥來給他吃的時候,他忽然拉住小雙的手,微笑的望著她說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