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興奮之余,這句話未免說得太明顯了。小雙那喜悅的臉孔驟然變了變,握住墜子,她想取下來,說︰
「詩卉,我看還是你拿去戴吧,放在我這兒,搞不好又弄丟了。」我一把按住她的手,叫著說︰
「女乃女乃給你的東西!你敢取下來!」
詩堯往前跨了一步。「小雙!」他聲音里充滿了激情︰「總記得你在醫院里哭著要墜子的情形!你如果不肯收啊,還給我,我砸了它……」
小雙松了手,她讓那墜子垂在胸前,慌忙一迭連聲的說︰
「我收!我收!詩堯,別生氣!我收!我再不知好歹,也該了解你四年來找尋它的一片苦心,我……我只恨我杜小雙,無以為報,我……」她忽然把頭埋進了我胸前,哽塞的嚷︰「詩卉,詩卉,我欠你們朱家太多太多了!我!我怎麼辦呢?」
我讓開了身子,把她輕輕的推到詩堯面前,詩堯立即用雙手扶住她的手腕。他的眼光熱烈的盯著她的。小雙被動的站在那兒,被動的仰著頭,被動的迎視著他。眼里淚光瑩然,臉上是一片可憐兮兮的婉轉柔情。我心中忽然被狂歡所充斥了,暗中握緊雨農的手,我想,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,或者「奇跡」已經出現了,或者……或者……或者……。但是,在許許多多的「或者」中,我卻絕未料到一個「或者」!它擊碎了我們所有的寧靜,帶來了驚人的霹靂!
首先,是門鈴聲忽然又狂驟的響了起來,驚動了小雙和詩堯,真殺風景!我心里還在暗暗咒罵,雨農再度跑去開了門,瞬時間,又一個渾身滴著水的人直沖了進來,我定楮一看,是李謙!我正驚愕著,李謙已急匆匆的,臉色陰晴不定的喊︰「小雙!我給你帶來了盧友文的消息!」
一剎那間,室內是死一般的沉寂,我們全體都呆了。詩堯的機會又飛了!小雙的臉上迅速的綻放了光采,她沖到了李謙面前,仰著臉,她緊張、期待,而迫切的喊︰
「告訴我!他在那兒?」「在高雄!」李謙說,聲音沉重,面容灰白,眼神嚴肅。「我去拍攝大鋼廠的紀錄片,在高雄踫到了他!」
小雙研究著李謙的臉色,她的嘴唇變白了。
「他又失敗了,是嗎?」她輕聲說,嘴唇顫抖︰「他依然寫不出東西來,是嗎?還是……」她仔細的凝視李謙。「他罵我了?他愛上了別人?他……」
李謙搖頭。「小雙,」李謙的聲音低啞︰「他快死了。」
小雙後退了一步,身子晃了晃,我跑過去,一把扶住了她,小雙靠在牆上,她抬著頭,仍然死盯著李謙。雨農焦灼的對李謙喊︰「怎麼回事?你別嚇小雙,好好的人,怎麼會快死了?你說說清楚,是怎麼回事?」
「是真的,」李謙說,臉上一絲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沒有。「我在民眾醫院踫到他,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,去民眾醫院看病,他正好從里面沖出來,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,醫生追在後面,叫他住院,他不肯,我一看是他,就跑過去抓住他。他匆匆忙忙,只對我說了兩句話,他說︰‘李謙,告訴小雙,我的作品快完稿了!’說完就跑走了。我覺得不大對勁,就去看他的醫生,那醫生听說我是盧友文的朋友,像抓住救星似的,他說,盧友文的病歷卡上無親無故無家屬,他不知道如何是好,又不敢告訴盧友文本人。因為——他害了肝癌,醫生說,這病在他身體里,起碼已經潛伏了五、六年。現在,他最多只能活三個月!」李謙停了停,我們全怔在那兒,我只覺得腦子里像有萬馬奔騰,心中慌慌亂亂,根本不太能接受這件事實。小雙把眼楮瞪得大大的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李謙,她的臉白得像大理石,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。半晌,她才開了口,她的聲音像來自遙遠的深谷,低沉而沙啞。
「你有沒有他的地址?」
「我從病歷卡上抄下來了。」李謙慌忙說︰「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動,就直接回到台北來找你們!」
小雙用手握住我,她的手指冷得像冰。她在我耳邊,掙扎的、無力的低語︰「詩卉,我快暈倒了。」
我手忙腳亂的把她扶到沙發上去,她靠在那兒,長發半遮著臉龐,顯得又蒼白、又衰弱、又奄奄一息。詩堯很快的沖到電話機旁邊,翻著電話號碼簿,在我還沒弄清楚他要干什麼以前,我听到他在電話里說︰
「我要兩張飛機票,明天早上飛高雄的!」
「不!」小雙忽然坐正了身子,把長發掠向腦後,她努力的振作了自己,深吸口氣,她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,堅決的說︰「我不能等到明天!我坐今晚的夜車去高雄!」
「今晚!」雨農說︰「現在已經九點半了!」
「十點半還有一班車!」李謙說。
小雙從沙發上直跳起來,由于跳得太猛,她還沒有從暈眩中恢復,這一跳,就差點栽倒下去,詩堯一把攙住了她,心痛的蹙緊眉頭。小雙掙扎著站穩了,摔摔頭,她顯出一份少有的勇敢與堅定,她說︰「詩堯,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?」「你說!」「記得上次我們到外雙溪為‘在水一方’錄影,我曾經說那兒新蓋的幾棟別墅很漂亮,請你立刻幫我去租一棟,不管價錢要多高。如果我的錢不夠,你幫我去借,我將來作曲來還!」「我立刻去進行!」「不是進行!」小雙幾乎是命令的說︰「我要在三天以內,和盧友文搬進去住!所以,三天之內,我要它一切就緒!李謙,我能拜托你幫詩堯布置嗎?友文這一生,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,他一直說他不舒服,是我忽略了,我以為他在找藉口,沒料到……」她喉嚨哽塞︰「現在………我要——給他最豐富的三個月!你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,你們了解我,請你們幫助我!」「三天之內!」李謙堅定的說︰「你放心!小雙!包在我和詩堯身上!」他取出一張紙條,交給小雙。「這兒是盧友文的地址,你記住,他自己並不知道病得那麼重!」
小雙點點頭,轉向我︰
「詩卉,你陪我去高雄!」她望著雨農︰「雨農,我必須借詩卉,我怕自己太脆弱……」
「不用解釋!」雨農很快的說︰「我會把彬彬送到女乃女乃那兒去。詩卉,你好好照顧小雙!」
一切好混亂,一切好突然,一切好悲涼,一切好意外,一切好古怪,一切好不真實,……總之,一小時後,我和小雙已經坐在南下的火車中了。我不知道別人的情緒是怎樣的,我卻完全昏亂得亂了章法,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車子里,呆呆的望著身邊的小雙。奇怪!小雙怎能如此平靜?她坐在那兒,莊嚴肅穆得像一座雕像!眼楮直勾勾的,臉上一無表情。火車轟隆轟隆的前進,小雙的眼皮連眨也不眨,我忽然恐懼起來,伸手模模她的手背,我驚慌的叫︰
「小雙!你沒有怎麼樣吧?」
「我很好。」小雙幽幽的說︰「我在想,我命中注定孤獨,六年前,爸爸死于癌癥,六年後,友文又得癌癥!我常告訴自己要堅強,卻真不知如何去和命運作戰!」
她的聲音平平板板,一無感情,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來我家的情形,她也是那樣麻麻木木的,後來卻在床上失聲痛哭。我望著她,知道在她那平靜的外表下,她的心卻在滴著血。小雙,小雙,為何命運總在戲弄你?我伸過手去,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。也在那一剎那間,我才了解小雙用情之專之深之切!我們在清晨到達了高雄,天才蒙蒙亮,台北雖然下雨,高雄卻顯然是晴朗的好天氣。下了火車,小雙拿出地址,叫了一輛計程車,我們直駛向盧友文住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