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雙,我警告你……」
「友文!」小雙站直身子,急急的說︰「我已經教完了!今晚不教了!你別生氣……詩卉在這兒!」
「我知道詩卉在這兒!」盧友文對我瞪了一眼,就又肆無忌憚的轉向小雙︰「我跟你講了幾百次了,小雙,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飽和點了,你如果要教鋼琴,你到外面去教,我無法忍受這種噪音!」他指著那孩子︰「你讓這傻瓜蛋立刻走!馬上走,這種笨瓜蛋,你弄來干什麼?」
小雙挺起了背脊,把那孩子攬進了懷里,她梗著脖子,憋著氣,直直的說︰「這孩子不傻,她只是有點遲鈍,慢慢教她,一定教得好,沒有孩子生來就會彈琴……」
「我說!」盧友文突然大吼︰「叫她滾!」
那孩子嚇呆了,「哇」的一聲,她放聲大哭,小雙慌忙把她抱在懷里,怕撫著她的背脊,連聲說︰
「莉莉不哭,莉莉別怕,叔叔心情不好,亂發脾氣,莉莉不要傷心!」那個「莉莉」卻哭得驚天動地︰
「哇哇哇!我要媽媽!哇哇哇!我要回家!」
「回家!回家!回家!」盧友文一把扯過那孩子來,把她推出門去。「你回家去!你找你媽媽去!跋快去!從明天起,也不許再來!」那孩子一面「哇哇哇」的哭著,一面撒開了腿,「咚咚咚」的就跑走了。小雙呆呆的在鋼琴前面坐下來,低俯著頭,她輕聲的、自語似的說︰「這下你該滿意了,你趕走了我最後的一個學生!」
「滿意了?滿意了?滿意了?」盧友文吼到她面前來,他臉色發青,眼楮里冒著火︰「你知道嗎?自從你弄了這架鋼琴來以後,我一個字也沒寫出來!你知道嗎?」
小雙抬起頭來,她直視著盧友文,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︰
「在我沒有弄這架鋼琴來之前,你也沒有寫出什麼字來!」
盧友文瞪視著小雙,他呼吸急促,眼楮發紅,壓低了聲音,他用沙嗄的、威脅的、令人心寒的聲音,冷冷的說︰
「你是什麼意思?你認為我根本寫不出東西,是不是?你瞧不起我,是不是?你心里有什麼話,你就明說吧!」
小雙的眼楮發直,眼光定定的看著鋼琴蓋子,她的聲音平靜而深邃,像來自一個遙遠的深谷︰
「我尊敬你,我崇拜你,我熱愛你,我信任你,所以我才嫁給了你!我知道你有夢想、有雄心、有大志,可是,夢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,也不能用。為了解決生活,我才教鋼琴……」「你的眼光怎麼那麼狹窄?」盧友文打斷了她。「你只擔心今日的柴米油鹽,你難道看不見未來的光明遠景?我告訴你,我不是一個平凡的人,你不要用要求一個平凡人的目標來要求我!」「我盡量去看那光明遠景,」小雙幽幽的說︰「我只擔心,在那遠景未來臨之前,我們都已經餓死了。」
「小雙,」盧友文咬牙切齒︰「沒料到你是如此現實,如此狹小,如此沒深度,如此虛榮的女孩子!」
小雙抬眼瞅著他。「你不是一個平凡的人,但是,你一樣要像一個平凡人一樣的吃喝,食衣住行,沒有一件你逃得掉!即使我們兩個都變成了神仙,能夠不食人間煙火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她垂下頭,半晌沒說話,然後,有兩滴淚珠,悄然的滴碎在鋼琴上面,她輕輕的自語︰「我們那沒出世的孩子,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?」
我愕然的瞪著小雙,這才發現,她穿了件寬寬松松的衣服,月復部微微隆起,原來她快做媽媽了!我再注視盧友文,顯然,小雙這幾句話打動了他,他的面色變了。好半天,他站在那兒不說話,似乎在沉思著什麼,臉色變化莫定。然後,他走近小雙,伸手輕輕的撫摩著她的頭發,接著,他就猝然的用雙手把小雙的頭緊緊的抱在懷里,他激動的說︰
「我不好,我不好,小雙,我對不起你,我讓你跟著我吃苦!我自私,我狹窄,我罪該萬死!」
「不,不,不!」小雙立刻喊著,愧悔萬端的環抱住盧友文的臉,把頭埋在他的懷里,一迭連聲的喊︰「是我不好,我說了不該說的話,我拖累了你!」
盧友文推開小雙,他凝視著她,面色發紅,眼光激動。
「你沒有什麼不好,是我不好!」他嚷著。「自從你嫁給我,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,我不能再固執了,我要去找工作,你的話是對的,即使將來有光明的遠景,現在也要生活呀!我不能讓你為我挨餓,為我受苦!何況你肚子里還有個孩子。我盧友文如果養不活妻兒,我還是個男子漢嗎?小雙,你別傷心,我並不是一個只會說大話不會做事的人,我跟你發誓,我要從頭干起!」說完,他取出筆來,拖過床上那本雜志,他在上面飛快的寫下了幾行字,指著那字跡對小雙說︰
「詩卉在這兒,詩卉作證,這兒就是我的誓言!現在,我出去了!」他掉頭就往外走。
小雙跳了起來,追著喊︰
「友文!友文!你到那里去?」「去拜訪我大學里的教授,找工作去!」他頭也不回的走了。這兒,小雙面頰上淚痕未干,眼楮里淚光猶存,可是,嘴角已帶著個可憐兮兮的微笑,她對我苦澀的搖搖頭︰
「詩卉,你難得來,就讓你看到這麼丑陋的一幕。」
我用雙手抱住了她,笑嘻嘻的說︰
「是很動人的一幕,世界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。別傷心了,人家還寫了誓言給你呢,小母親!」
小雙的臉紅了,我問︰
「這樣的消息,也不回家去通知一聲啊?什麼時候要生產?」「早呢!大概是明年二月底。」
「女乃女乃要大忙特忙了。」我笑著說,一眼看到那本雜志上的「誓言」,我拿起來,盧友文的字跡灑月兌飄逸,在那上面行雲流水般的寫著︰
「我自己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,我把它丟在後面,像一個空殼似的。生命是一連串的死亡與復活,盧友文,我們一齊死去再復生吧!」
我反覆讀著這幾句話,禁不住深深嘆息了︰
「小雙,」我感慨的說︰「如果盧友文不能成為一個大作家,也就實在沒天理了!你瞧,他隨便寫的幾句話,就這麼發人深省,而且,文字又用得那麼好。」「是的,文字好,句子好。只是,他寫給我幾百次了,他已經記得滾瓜爛熟,每當他覺得應該找工作的時候,他就寫這段話給我。這是——」她頓了頓,坦白的說︰「這是羅曼羅蘭在(約翰•克利斯朵夫)那本書的末卷序中的句子,他只是把‘克利斯朵夫’幾個字改成‘盧友文’而已。」
我呆呆的看著她,愣住了。在那一瞬間,我覺得小雙的語氣既酸楚,又無奈。而且,她似乎隱藏了很多很多要說的話,她似乎掙扎在一種看不見的憂愁中。我注視著她,她微笑著,忽然間,我覺得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實際的,不真實的。尤其,小雙那個微笑!
第十四章
從小雙家里回去,我沒有對全家任何一個人提起,有關他們夫妻吵架的事。我只告訴媽媽和女乃女乃,小雙懷孕了。果然,這消息引起了女乃女乃極大的欣喜和興趣,她嚷著說︰
「瞧,她和詩晴詩卉比起來,年齡最小,但是,她第一個結婚,第一個當媽媽,這下好了,真該‘拿被兒’‘拿枕兒’‘拿小鞋兒’‘拿小帽兒’,都要準備起來了。小雙那孩子,自己才多大一點兒,怎麼當媽媽呢!還是我來包辦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