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女乃女乃,他現在在寫一部長篇小說,長篇不是一年半載寫得完的!有時候,寫個十年、八年、一輩子也說不定呢!在長篇沒有完成之前,他又不能寫別的,會分散注意力。所以……所以……所以他目前,沒有在什麼報紙上寫稿子。」
「哦,」女乃女乃納悶的說︰「那麼,報社給不給他薪水啊?」
「女乃女乃,你又糊涂了!」我慌忙接口︰「作家還有拿薪水的嗎?作家只拿稿費,要稿子登出來才給錢呢!在稿子沒發表之前,是一毛錢也沒有的!」
「哦,」女乃女乃更加迷糊了。「那麼,寫上十年、八年,沒有薪水,豈不是餓死了?」「所以寫文章才不簡單呀!」我說︰「這要有大魄力、大決心,肯吃苦的人才肯干呢!」
「那麼,」女乃女乃是「那麼」不完了。「他為什麼要寫文章呀?」女乃女乃不解的望著小雙︰「不是很多工作可以做嗎?干嘛要這樣苦呢?」「媽,這叫做人各有志。」媽媽對女乃女乃說︰「以前科舉時代‘十年窗下無人知,一舉成名天下曉’的人不是也很多嗎?盧友文現在就正在‘十年窗下’的階段,總有一天,他會‘一舉成名’的!」「哦,弄了半天,他要做官呀!」女乃女乃恍然大悟的說。
小雙「噗哧」一聲笑了,我們也忍不住笑了。女乃女乃望著我們大家笑,她就扶著個老花眼鏡,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,嘴里嘰哩咕嚕的說︰「以為我不懂,其實我也懂的,他辛辛苦苦,不是想要那個‘拿被兒’,還是‘拿枕兒’的東西嗎?」
「拿被兒?」小雙瞪大了眼楮。
「諾貝爾呀!」我說,捧月復大笑了起來。
這一下,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,笑得前俯後仰,不亦樂乎,女乃女乃也跟著我們笑,小雙也笑。可是,不知怎的,我覺得小雙的笑容里,多少有一點勉強和無可奈何的味道。不止勉強和無可奈何,她還有點兒辛酸,有點兒消沉,有點兒渾身不對勁兒。或者,她會誤以為我們在嘲弄盧友文吧,想到這兒,我就不由自主的收住笑了。
那晚,小雙回去以後,我沖進了詩堯的房里。
「那架鋼琴是怎麼回事?你對我從實招來吧!」我說。
詩堯望著我,滿不在乎的、慢吞吞的說︰
「你既然無法幫我達成任務,我就自己來!」
「好啊,原來這架鋼琴就是山葉那一架!」我說︰「當然絕不可能是電視公司抽獎抽剩的了!你說吧,你在什麼地方弄來的錢?」詩堯悶聲不響。「你說呀!」我性急的嚷︰「一架鋼琴又不是個小數字,你可別虧空公款!」「嚷什麼!」詩堯皺皺眉頭說︰「我什麼時候虧空過公款,鋼琴是她結婚那陣買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剛好過舊歷年,公司加發了年終獎金!」「哦,」我點點頭︰「怪不得媽媽說,今年百業蕭條,連你的年終獎金都沒了!」詩堯一句話也不說,拿著筆,他又在紙上亂涂亂寫,我熬不住,又好奇的伸著脖子看了看,這次,他沒有涂數目字了,只反覆寫著幾句話︰
「綠草蒼蒼,白霧茫茫,
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。」
在水一方!在水一方!他這位「佳人」啊,真的在水的遙遠的一方呢!我怔了。五月,詩晴和李謙結婚了,新房在仁愛路,一棟三十坪左右的公寓里,三房兩廳,布置得煥然一新。雖然不是富麗堂皇,卻也喜氣洋洋。結婚那天,小雙和盧友文倒都來了,小雙有些憔悴,盧友文卻依然漂亮瀟灑,處處引人注目,連來喝喜酒的一位名導演,都悄聲問詩堯︰
「那個滿帥的男孩子是誰?問問他肯不肯演電影?」
「少踫釘子吧!」詩堯說︰「人家是位作家呢!」
「作家又怎樣!」那導演神氣活現的說︰「寫作是藝術,電影是綜合藝術,任何藝術家,都可以干電影!」
因為有這樣一件事,詩晴婚後,我們就常拿盧友文開玩笑。尤其雨農,他拍著盧友文的肩膀說︰
「我瞧,盧友文呀,你趁早還是去演電影吧!你看,你寫了一年的小說,寫得兩袖清風、家徒四壁。而鄧光榮、秦祥林他們呢,接一部戲就十萬二十萬港幣!不要以為時代變了,我告訴你,百無一用的,仍然是書生呢!」
盧友文推開了雨農。「少開玩笑吧!」他說︰「要我演電影,也行,除非是演我自己的小說!」「你自己的小說呢?」「還在寫呢!」這樣,盧友文仍然苦攻著他的小說,不管他到底寫了多少,不管他發表了多少,他那份鍥而不舍的精神,倒的確讓人敬佩呢!夏天,我畢了業,馬上就接受了銀行里的聘請,去當了會計。畢業前那一段日子,我又忙著交論文,又忙著實習,又忙著考試,有好長一段時間,我沒有去看小雙。畢業後又忙著就業,忙著熟悉我的新工作,也沒時間去看小雙。等我終于抽出時間去看小雙時,已經是九月中旬了。
那天晚上,我到了小雙家里,才走到房門口,就听到一陣鋼琴的叮咚聲。只听幾個音,就知道是那部拜爾——初步的鋼琴練習曲,看樣子,小雙正在教學生呢!
我按了門鈴,鋼琴聲戛然而止,一會兒,小雙出來開了房門,看到了我,她笑得好開心好開心︰
「詩卉,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!」
「我看,是你不理我們了!」我立即數說著︰「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丫頭,難道你不知道我正在忙考試忙就業嗎?你來都不來一次,女乃女乃已經念叨了幾百次了!」
小雙的臉色變了,一瞬間,就顯得又抱歉又焦急,她居然認起真來,瞪著眼楮說︰
「我如果忘了你們,我就不得好死!我每天都記掛著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「噯喲!」我叫︰「和你開玩笑呢!怎麼急得臉都紅了!這一陣子,誰不忙呢!」走進客廳,盧友文從書桌前抬眼望了我一下,我正想走過去打個招呼,小雙已一把把我拉進了臥室。我這才發現,那架山葉鋼琴居然放在臥室里。鋼琴前面,有個八歲左右的女孩子,長得胖嘟嘟、圓滾滾、笨頭笨腦的,正在對那本琴譜發愣呢!小雙小心的把臥室門關緊,回頭對我笑笑說︰
「怕琴聲吵了他,這些日子,他又寫不順,心里又急,脾氣就不大好。詩卉,你先坐坐,等我教完這孩子,就來陪你!」
「你忙你的吧!」我說著,就自顧自的歪在床上,順手在床頭上抽了一本雜志來看,一看,還是那本登載著《拱門下》的雜志,我也就隨意的翻弄著。小雙又已彈起琴來,一面彈著,一面耐心的向那孩子解釋著,那孩子只是一個勁兒的發愣,每當小雙問她︰「你懂了嗎?」那孩子傻傻的搖搖頭。于是,小雙又耐心的彈一遍,再問︰「你懂了嗎?」那孩子仍然搖頭。小雙拿起她的手來,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搬弄到琴鍵上去,那孩子像個小木偶似的被操縱著。我希奇的看著這一幕,心想,這如果是我的學生,我早把她踢出房門了。「對牛彈琴」已經夠悲哀了,「教牛彈琴」豈不是天大苦事!我正想著,客廳里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,接著,是重重的拉椅子聲。小雙立刻停止了彈琴,臉色倏然變得比紙還白了,兩眼恐懼的望著房門口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,就從床上坐直了身子,詫異的看著。果然,「豁啦」一聲,房門開了,盧友文臉色鐵青的站在那兒,重重的叫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