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用手溫柔的拂開她面頰上的發絲。他低語︰「你可以搬一個家,我們去買一棟小巧精致的花園洋房,你喜歡花,可以種滿花,長睫的黃色小花!東西既然都收好了,不必再拿出來,我會盡快去買房子,完全按你喜歡的方法來布置。」
她伸出手,撫模他的面頰,黯然微笑著說︰「你想干什ど?金屋藏嬌?」
「不。」他搖頭,深深的望著她,簡單的說︰「娶你!」
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她的手,繼續溫柔的撫模著他的面頰。她知道,現在要做任何掩飾都已經晚了,她的眼楮和心靈已說了太多太多的言語。
「俊之,」她輕輕搖頭。「我不要和你結婚,也不要你金屋藏嬌。」
他凝視她。
「你要的,」他說︰「因為你要我。」
她咬住了嘴唇,他用手指輕柔的撫弄她的唇角。
「不要咬嘴唇,」他說︰「你每次和自己掙扎的時候,你會把嘴唇咬得出血。」
「哦,俊之!」她把頭轉向沙發里面。「請你饒了我吧!饒了我吧!」
他把她的頭扳轉過來。
「雨秋,」他低低的喊︰「不要討饒!只請你──救救我吧!好不好?」
哦!她深抽了一口氣,閉上眼楮,她用手環繞住了他的脖子,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,立刻,他們的嘴唇膠著在一起了!怎樣痛楚的柔情,怎樣酸澀的需索,怎樣甜蜜的瘋狂!天塌下來吧!地球毀滅吧!來一個大地震,讓地殼裂開,把他們活埋進去,那時候,就沒有人來和她講「對」與「錯」,「是」與「非」,以及「傳統」和「道德」,「畸戀」和「反叛」……種種問題了。
她放開了他。沒有地震,沒有海嘯,沒有山崩地裂,世界還是存在著,人類還是存在著,問題也還是存在著。她輕嘆了一聲︰「俊之,你要我怎ど辦?我一生沒有這ど軟弱過。」
「交給我來辦。好不好?」他問。
她沉思片刻,她想起曉妍和子健,雨柔和江葦,那兩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!那兩對充滿了機智、熱情、與正義感的年輕人!她猛的打了個冷戰,腦筋清醒了,翻身而起,她坐在沙發上,望著俊之。
「俊之,你知道,一切已經不能挽回了!」
「世界上沒有不能挽回的事!」他說。
「太晚了!都太晚了!」她說。
「不不!」他抓著她的手。「追求一份感情生活,永不太晚。雨秋,我真傻!那天在海灘上,我完全像個傻瓜!我居然會相信你,我真愚不可及!還好,還不太晚,你還沒有走!雨秋,我們再開始,給我機會!雨秋,不晚,真的不晚,我們再開始……」
「晚了!」她拚命搖頭。「我必須走!他在海的那邊等我,我不能失言!」
「你能!」他迫切的喊︰「雨秋,你為什ど要做違背本性的事!你根本不愛他,不是嗎?」
「違背本性,卻不違背傳統道德,」她幽幽的說︰「我生在這個時代,必須違背一樣,不能兩樣兼顧!我選擇了前者,就是這ど回事!」
「雨秋,這是你的個性嗎?」
「我的個性在轉變,」她低語,「隨著時間,我的個性在轉變,我必須屈服在傳統底下,我沒辦法,或者,若干年後,曉妍他們那一代,會比我勇敢……我實在不是一個很勇敢的女人,敢于對傳統反叛的人,不止需要勇敢,還需要一顆很硬的心。我缺少那顆心,俊之。」
「我不懂你的話!」俊之蒼白著臉說︰「你完全前後矛盾。」
「你懂的,」她冷靜的說︰「因為你也缺少那顆心,你無法真正拋棄你的妻子兒女,對不對?」她的眼楮灼灼逼人的望著他。「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,你會愧疚終身,她將永遠站在我和你之間,不讓我們安寧。俊之,我愛你,因為你和我一樣矛盾,一樣熱情,一樣不顧一切的追求一份愛情生活,卻也和我一樣,缺少了一顆很硬的心。俊之,別勉強我,」她搖頭,語重而心長。「別破壞我心中對你的印象。現在,我離開你,是我的軀殼,如果你破壞了那個好印象,我離開你的時候,就是徹徹底底的了。」
他凝視她,在這一瞬間,他懂了!他終于懂了!他完全了解了她的意思。太晚了!是的,太晚了!無論如何,他拋不掉已經屬于他的那一切︰婚姻、子女、家庭、妻子。他永遠拋不掉!因為他沒有那顆鐵石心腸!他瞪視著她,兩人相對凝視,彼此搜索著彼此的靈魂,然後,驟然間,他們又緊緊的、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。
夜,靜靜的流逝,他們不忍分離,好久好久,夜深了。她說︰「你回去吧!」「你什ど時候走?」他低問。
「最好你不要知道。」
「那個人,」他咬緊牙關︰「很愛你嗎?」
「是的。」
「很了解你嗎?」
「不是的。」她坦率的說︰「愛不一定要了解,不了解的愛反而單純。我愛花,卻從不了解花。」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張畫像,她拿起來,遞給他︰「一件禮物。」她說︰「我只是這樣一張畫,現代的、西方的技巧,古典的、中國的思想。當我在這張西畫上題古人的詩詞時,我覺得滑稽,卻也覺得合適。你懂了嗎?我,就是這樣的。又西方,又東方﹔又現代,又古典﹔又反叛,又傳統──一個集矛盾于大成的人物。你喜歡她,你就必須接受屬于她的、所有的矛盾。」
他深思的、心碎的、痛楚的望著她,然後,他接過那張畫,默默的望著那畫中的女郎,半含憂郁半含愁,半帶瀟灑半帶柔情。莫道不消魂,簾卷西風,人比黃花瘦!他看了好久好久,然後,他無意間翻過來,看到那背面,寫著兩行字︰「花自飄零水自流,一種相思,兩處閑愁,此情無計可消除,才下眉頭,卻上心頭!」
他抬起眼楮來,深深的望著她,四目相矚,心碎神傷。她悄然的移了過去,把頭慢慢的倚進了他的懷里。
三天後,雨秋離開了台灣。
船,是在基隆啟航,她沒有告訴任何人,她的船期,也沒告訴任何人,她的目的地。可是,當船要啟航之前,曉妍和子健,雨柔和江葦,卻都趕來了。兩對出色的年輕人,一陣熱情的擁抱和呼喊,她望著他們,心中酸楚,而熱淚盈眶。
雨柔手里拿著一幅大大的油畫,她送到雨秋面前來,含淚說︰「爸爸要我把這個送給你!」
她驚訝的接過那幅畫,愣了。那是她那張《浪花》,在雲濤掛出來一個星期以後,俊之就通知她賣掉了。她愕然片刻,喃喃的說︰「我以為──這幅畫是賣掉了的。」
「是賣掉了。」雨柔說︰「買的人是爸爸,這幅畫始終掛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里──他的書房中。現在,這幅畫的位置,換了一幅綠色的水彩人像。爸爸要我把它給你,他說,他生命里,再也沒有浪花了。」
雨秋望著雨柔。
「他生命里,不再需要這幅《浪花》了,」她含淚說,唇邊帶著一個軟弱的微笑。「他有你們,不是嗎?你們就是他的浪花。」
「他還有一張綠色的水彩人像。」雨柔說。
雨秋深思的望著他們。這一代的年輕人,將是一串大的浪花。他們太聰明,太敏感,太有思想和勇氣。曉妍走過去,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。
「姨媽,我有幾句話要問你。」
「好的。」雨秋把她攬向一邊。
曉妍抬起睫毛來,深切的凝視著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