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是苦難的代表嗎?」志翔問。
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,」朱培德回答︰「我只知道丹荔和你認識之後,就和眼淚結了不解之緣。以前,她只懂得笑,而現在,你自己看看她吧!」
志翔望著丹荔,是的,她變了!不再是布希絲博物館里那個飛揚跋扈、滿不在乎的小女孩,她消瘦憔悴,蒼白而痴迷,他感到心里一陣絞痛,臉上就微微變色了。
「朱伯伯,我或者是苦難的代表。我和你不同,我身上一直扛著一根大石柱……」他想著志遠背上的石柱,覺得朱培德決不能了解這個比喻。他停了停,換了一種說法︰「不管我自己有沒有苦難,請相信我,我從不想把苦難帶給別人,尤其是丹荔!如果丹荔因為我而陷入不幸……」
丹荔一直在傾听,這時,她帶著一臉近乎恐懼的神色,撲過來,攔在父親與志翔的中間,她站在那兒,睜著一對大大的眼楮,緊張的望著朱培德,大聲的說︰
「爸爸!你少說幾句好嗎?我告訴你,如果志翔代表的是苦難,離開志翔代表的就是絕望。爸,」她放低了聲音,祈求的。「你讓我們去吧!苦難也好,歡樂也好,都是我自找的!我不怨任何人!爸!你發發慈悲吧,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哥哥收服……」「你還要收服他哥哥!」朱培德又驚又怒。「我看,他是世界要人呢!」推開了女兒,他真的被觸怒了,瞪著志翔,他問︰「你能保證我女兒幸福嗎?」
「不能!」志翔簡短的回答。「我只能保證我愛她!幸福與否,要她自己去感受!」「愛?」朱培德漲紅了臉︰「人人都會說愛字!愛,只是一句空言,除了愛,你還能給她什麼?」
「我這個人!」「你這個人很了不起嗎?」
「我這個人對你,對這世界,都沒什麼了不起,我只是滄海一粟。但是,對我自己或丹荔,可能是全部!」他盯著朱培德︰「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給她,但是,你也不一定珍視這樣東西!」「是什麼?」「我的國籍!」
朱培德忽然覺得被打倒了,被這年輕的、乳臭未干的「小子」打倒了!這男孩只用幾個字,就攻中了他的要害。他瞪著眼,不知該說什麼好。而丹荔已經撲了過來,一把抱住案親的脖子,她把她那柔軟光潤的面頰依偎在父親的臉上,親昵的,嬌媚的,可愛的,溫柔的說︰
「好爸爸,你別生氣哩!志翔這人,說話就是這麼會沖人的!好爸爸,你就別再說哩!你把他惹毛了,他就會越說越火的!好爸爸,算我不好,我給你賠罪哩!」
這是什麼話?他還會被「惹毛」呢!還會「發火」呢!朱培德又生氣,又好笑,又無可奈何!面對丹荔那份半焦灼,半哀求,半撒賴的神情,他知道大勢去矣!女兒的心已經被這男孩「擄拐」而去,做父親的還能怎樣呢?而且,當他再面對志翔那張倔強、自負的面龐時,他對這男孩的欣賞與喜愛就又在內心中泛濫了。終于,他嘆了口氣,把丹荔輕輕的推到志翔懷里,說︰「好吧!志翔!你們的路還長著呢!希望你和丹荔的愛情,經得起時間的考驗!」他望向女兒︰「丹荔!記住,如果受了氣啊,家總是歡迎你回來的!」
就這樣,丹荔又留在羅馬了。
接下來的一段日子,在感情上,兄弟兩個都情有所歸,各有所愛。在生活上,卻都艱苦得可以。志翔的功課越來越重,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,雕塑,繪畫,藝術理論……他急于要在暑假前,修完他的學分,拿到那張畢業證書。志遠卻忙于工作,他有他的想法,志翔畢業,並不就代表「成功」,也不代表「完成學業」,他希望志翔能進一步去專攻雕塑,羅馬有許多著名的雕刻家,都收弟子。如果志翔能得名師指導,說不定會有大成就!于是,他工作得更苦了。三月以後,歌劇院的季節結束,他就從早到晚都在營造廠做工,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六點!志翔被他的「苦干」弄火了,他叫著說︰
「哥!你再這樣賣命,我從明天起就休學!你近來臉色越來越黃了,胃病也不治,咳嗽也不治,又抽煙又喝酒,你如果把身體弄垮了怎麼辦?我告訴你,你再不休假,我明天就不上課!」「哈!」志遠笑著。「真是物以類聚!」
「什麼意思?」志翔問。
「你現在說話,也學會了撒賴,和丹荔一模一樣!」
志翔笑了。把手放在志遠胳膊上,他認真的說︰
「別開玩笑,哥。你在營造廠等于是賣勞力,你難道不能找點教書的工作嗎?」「我沒有資歷教書,」志遠坦白的說︰「他們也不會用一個東方教員,假如我不賣勞力,我只能去餐廳打工,那待遇又太少了。你知道,志翔,」他溫和的說︰「爸爸下個月過六十大壽,我們總得寄一筆錢回去給他們光采光采,是不是?兩個兒子都走了,他們唯一安慰的時刻,就是收到我們的支票,知道我們兄弟都混得不錯的時候。」
「假如爸爸媽媽知道,這筆錢是你賣了命,挑土抬磚去賺來的……」「志翔,」志遠啞著嗓子叫,嚴厲的盯著志翔。「你敢寫信提一個字……」「我當然不敢!」志翔接口說。「所以,我寫回家的信也越來越短了。難怪媽來信說,以前是志遠一個人‘發電報’回家,現在是和志翔兩個人一起‘發電報’回家!」他嘆了口氣。「不過,現在好了,也快捱到我畢業了,等我畢了業,你總沒道理再阻止我找工作,那時我們一起做事,積一點錢,還清家里為我們所欠的債務,也就該回家了!」
「回家?」志遠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,好像這是好深奧的兩個字,他臉上有種做夢似的表情。半晌,他才說︰「志翔,我們到時候別吵架,你畢業之後,還是不能工作!你要把你的雕刻完全學好!所以,我已經想過了,畢業並不能代表成功!你說的,你的雕塑缺少很多東西,我打听了,你可以跟一位著名的雕刻家學雕刻……」
「哥,你瘋了!」志翔大叫。「你知道學費有多貴!你知道……」「我知道!我都知道!」志遠說︰「可是我堅持這樣做,你有天才,你學得出來!至于我呢?你看,我的肌肉還很發達,我的身體還很健康,那一點點工作難不倒我!你如果尊重我……」「尊重!尊重!」志翔怒沖沖的大吼了起來︰「我不能再由你來擺布!我再也不听你這一套,我如果繼續這樣來‘尊重’你,就等于是在謀殺你!我跟你說,我決不!決不!決不!」「志翔!你要講理!」「講理?」志翔激動得臉都紅了,青筋在額上跳動。「我講理已經講夠了!不講理的是你!扮哥,別逼我,這兩年來,我生活得太痛苦了,每想到你是在忍辱負重的栽培我,我就覺得快要發瘋了!扮哥!你講講理吧!你拿鏡子照照,看看你自己,面黃肌瘦,雙目無神……」
一聲門響,憶華走了進來,志翔住了嘴,憤怒和激動仍然明寫在他的臉上,憶華詫異的說︰
「志翔,你們兄弟兩個又在吵架嗎?」
「吵架,是的,我們在吵架!」志翔憤憤然的吼著。「憶華,你去對哥哥說,你去跟他講個明白!如果他再固執下去,再不愛惜他自己的身體,我告訴你!」他忍無可忍的沖口而出︰「你在沒有成為我的嫂嫂之前,就先要為他披麻戴孝!」說完,他沖出了屋子,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