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羽裳看了母親一眼,眼神怪異。
「我說過,不再開玩笑了。」她幽幽的說。
「但是,」楊太太遲疑了一下。「你愛他嗎?」
楊羽裳的臉扭曲了。她轉頭看著窗外,今夜無風,樹梢沒有風吟。今夜無星無月,暗夜中一片模糊。她模了模汗濕的手臂,空氣是悶熱而陰沉的。
「快下雨了。」她輕聲的說,轉回頭來看著母親。「你去告訴歐家,要結婚就快,兩個月之內,把婚事辦了,我不願意拖延。」
楊太太再度驚跳。
「兩個月!你何苦這ど急呢?再一年就畢業了,畢業之後再結婚,怎樣?」
「我不念書了。」
「你說什ど?」
「我不再念書了。」楊羽裳清晰的、肯定的說︰「我最愛的並不是藝朮,而是戲劇,念藝朮本身就是個錯誤,而即使畢了業,結婚後又怎樣呢?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畫家,正像我不會成為音樂家或戲劇家一樣,我只是那種人﹔樣樣皆通,樣樣疏松!我除了做一個闊小姐之外,做什ど都不成材!」
楊太太愕然的瞪視著女兒。
「怎ど忽然變得這ど自卑了?」她困惑的說︰「我記得,你一向是驕傲而自負的。」
「童年時期過去了,」楊羽裳淒楚的說︰「也該真正的正視一下自己了。」
「那ど,正視一下你的婚事吧!」楊太太說︰「你真要這ど早結婚嗎?你還是個孩子呢!」
「不是了。」楊羽裳搖搖頭。
「你有把握能做一個成功的妻子嗎?」
楊羽裳默然不語。窗外,忽然掠過一陣狂風,樹梢陡的騷動了起來,遠遠的天邊,響起了一串陰陰沉沉的悶雷,暗夜里,驟然籠罩起一層風暴的氣息。楊羽裳看了看窗外,低低的說︰「要下雨了。」望著母親,她說︰「我已經決定了,你去轉告歐家吧!好嗎?明天,我想搬到閑雲別墅里去住幾天,台北太熱了。」
「我陪你去閑雲別墅住幾天,關于你的婚事,你能夠再考慮一下嗎?」
楊羽裳淒然一笑。
「我已經決定了。」她再說了句,滿臉的淒惶與堅決,看她那副樣子,她不像是要結婚,倒像是準備慷慨赴難似的。楊太太搖了搖頭,誰教她生了這ど個執拗而古怪的女兒呢?她嘆口氣,煩惱的走出楊羽裳的房間,在門外,她一頭撞在楊承斌的身上。
「怎ど?」她驚訝的說︰「你起來了?」
「你們這ど吵,誰還睡得著?」楊承斌說。
第六章
「那ど,你都听見了?」楊太太低低的問。
「是的。」
「你怎ど說呢?」
「讓她結婚吧!」楊承斌嘆了口氣。「或者,婚姻可以使她安靜下來,成熟起來,她一直是那樣個瘋瘋癲癲的孩子。」
「和歐世澈嗎?」楊太太憂愁的說︰「我只怕她愛的不是世澈,這婚姻是她的負氣的舉動,她想用這婚姻來氣俞慕槐。」
「但是,世澈比俞慕槐適合羽裳,」楊承斌說︰「世澈深沉,有涵養,有忍耐力,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壞脾氣。俞慕槐呢?他尖銳,敏感,自負……這些個性和羽裳是沖突的。假若羽裳嫁給俞慕槐,我打賭他們三天就會鬧離婚。」
「是嗎?」楊太太驚喜的說︰「我倒從來沒想過這一點,這倒是真的。瞧,世澈和羽裳認識快三年了,從沒鬧個什ど大別扭,那俞慕槐和羽裳認識不過幾個月,就已經吵得天翻地覆了。」
「而且,」楊承斌說︰「世澈從各方面來說,條件都是不壞的,家世、人品、相貌、學識……都是頂兒尖兒的,我們還挑什ど呢?最可喜的,還是他對羽裳這股恆心和忍耐力,咱們的女兒早就被寵壞了,只有世澈的好脾氣能受得了她。我看,乘她有這個意思的時候,我們還要盡快把這件事辦了才好,免得她又改變主意了。」拍拍楊太太的肩,他安慰的說︰「女兒大了,總是要嫁人的,我知道你的心,你是舍不得而已。你想想看,歐世澈有哪一點不好呢?錯過了他,我們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嗎?那個俞慕槐,他對我們的女兒有耐心嗎?」
楊太太沉思了一下,禁不住喜上心頭,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。
「真的,」她說︰「還是你想得透澈,我明天就去歐家,和他們好好談談。」「告訴他們,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!」
楊承斌說著,摟著太太的肩,夫婦兩人興高采烈的商量著,走進臥房里去了。窗外,一下閃亮的電光閃過,接著,雨點就「刷」的一聲落了下來。敲打著屋檐,敲打著玻璃窗,敲打著樹梢。夜,驟然的變得喧囂了起來。
楊羽裳仍然沒有睡,坐在那兒,她看著玻璃窗上流下來的水珠,听著那榕樹在風雨中的申吟。她坐了很久很久,一動也不動。然後,她慢慢的從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,抱在懷中,她又沉思片刻,終于,她拿起電話听筒,第三次撥了俞慕槐的號碼。
對方拿起了听筒,她一句話也沒說,把听筒放在桌上,她對那電話彈起吉他來,一面彈,她一面悠悠的唱著︰「夜幕低張,海鷗飛翔,去去去向何方?回旋不已,低鳴輕唱,去去去向何方?我情如此,我夢如斯,去去去向何方?我情如此,我夢如斯,去去去向何方?」
電話听筒里,俞慕槐的聲音在叫著︰「羽裳!羽裳!你到底在搗什ど鬼?」
楊羽裳拿起了听筒,無聲的說了句︰「別了!俞慕槐!別了!做海鷗的日子!」
她掛斷了電話。
窗外的雨更大了。
一夜風狂雨驟。
早上,天又晴了,但夜來的風雨,仍留下了痕跡,花園里葉潤苔青,落英遍地。俞慕槐站在園中,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,挺了挺背脊。昨晚又一夜沒睡好,那陰魂不散的楊羽裳,竟一連打了三次電話來,第一次不說話,第二次破口大罵,第三次唱歌,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!但是,不能想楊羽裳,絕對不能想她,如果想到她,這一天又完了!他用力的一摔頭,摔掉她,把她摔到九霄雲外去,那個瘋狂的、可恨的、該死的東西!
是的,不想了,再也不想她了。他今天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。早上,要去機場接一位外國來的要人,趕出一篇專訪,明天必須見報。晚上,某機關邀宴新聞界名流,他還必須要出席。走吧!懊去機場了!別再去想夜里的三個電話,別再去分析她的用意,記住,她是個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女孩!她根本就沒有理性!你如果再浪費時間去思想,去分析,你就是個天大的傻瓜!
推出摩托車來,他打開大門,再用力的一甩頭,他騎上了車子。整個上午,他忙碌著,他奔波著,采訪、筆錄、攝影,……忙得他團團轉。中午,他回到了家里,吃完飯,立即鑽進了自己的房間,攤開稿紙,他準備寫這篇專訪。
咬著原子筆,他對著稿紙沉思片刻,他的思想又飛回到昨夜去了。她為什ど要打那三個電話?為什ど?再一次開玩笑嗎?深夜的三個電話!怎ど了?他搖搖頭,他要想的是那篇專訪!不是楊羽裳!他的思想怎ど如此不能集中?這要命的,不受他控制的思想!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,他的記者生涯也該斷送了!惱怒的詛咒了幾句,他提起筆來,對著稿紙發愣,寫什ど?寫什ど呢?
「夜幕低張,海鷗飛翔,去去去向何方?」他腦中浮起了楊羽裳的歌詞,那ど憂郁,那ど哀淒!他又想起第一次在渡輪上听她念這幾句話的神情。唉,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