吟霜關上了門,走過來,順從的在雲鵬腳邊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了。她似乎已預知談話的內容,因此,垂著眼瞼,低俯著頭,她不敢仰視雲鵬。
「听說你最近不大舒服,」雲鵬說,仔細的打量她,是的,那面頰是消瘦了,那腰身也苗條了,卻更有份楚楚可憐的動人韻致了。「哦,沒有什麼,我很好,爺。」她輕聲回答。
「你知道,我們在給你作媒呢!」雲鵬開門見山的說,緊緊的注視著吟霜。吟霜微微的震動了一下,一句話也不說,頭俯得更低了,臉色也更蒼白了。「你不必害羞,吟霜。」雲鵬困難的說︰「你知道,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這是做人必然的過程。」
吟霜依然不語。「我幫你選了好幾家的王孫公子,」雲鵬繼續說︰「可是,我很遲疑,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最好。事情關系你的終身,所以,也不能不問問你自己的意見。」
吟霜還是不說話。「吟霜,你听到嗎?」吟霜受驚的抬起眼楮來,對雲鵬匆匆一瞥,那大眼楮里,竟閃耀著淚光,滿臉的淒惶和無助。
「听到了,爺。」她低聲說。
「那麼,你希望嫁一個怎樣的人呢?現在,有張家來求親,北城張百萬家,知道嗎?」
吟霜咬了咬嘴唇。「怎麼不說話呢?」雲鵬蹙眉問。
「但憑爺作主。」吟霜終于逼出了一句話來,喉嚨是哽塞的。「自從葬父以後,我已經賣身給爺了,爺要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,奴才不敢說話。」
雲鵬怔怔的看著吟霜,她神色哀怨,語音淒楚,那眉目之間,一片哀愁和委屈。怎麼,她不滿意嗎?她不願嫁張家嗎?她也嫌他們不是書香門第嗎?
「那麼,或者你會喜歡劉秀才家?」
「隨爺作主。」吟霜仍然是那句話,但,眼淚卻溢出了眼眶,沿著面頰滾落下去了。她悄悄的舉起袖子,拭了拭淚。雲鵬望著她,依然是白衣白裳,腰間系著一根白緞的腰帶,說不出的雅致與飄逸,他不自禁的看呆了。吟霜輕輕的站起身來,垂著頭,她幽幽的說︰「請爺允許我告退了!」
「等一下,吟霜。」雲鵬本能的喊。
吟霜又站住了,垂手而立。
「今天下午,我听到你在唱歌。」他說,頓了一下,又說︰「我很多天沒听到你唱歌了。」
「爺?」吟霜詢問的看了他一眼。
雲鵬從牆上摘下一把琴來。
「願意唱一曲給我听嗎?」他問,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惻然的情緒,等她嫁後,再想听她唱曲,就難如登天了。
「現在嗎?」吟霜問。「是的,現在。」吟霜順從的接過了琴,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,把琴平放在膝上,她輕撫了幾個音,抬起眼楮,她看著雲鵬。
「爺要听什麼?」「隨便你唱什麼。」吟霜側著頭,深思了一會幾,再掉頭看向雲鵬時,她的眼光是奇異的。撥動了弦,她的眼楮依然亮晶晶的盯著雲鵬,開始輕聲的唱了起來︰
「雙眉暗鎖,心事誰知我?舊恨而今較可,新愁去後如何?」
雲鵬迎視著她的目光,听了這幾句,已陡覺心里頰,她目光如酒,雙頰如酡,換了一個調子,她又唱︰
知否?知否?我為何不卷珠簾,懶得拈針挑繡?
知否?知否?我有幾千斛悶懷?幾百種煩憂?
知否?知否?多少恨才下心頭,卻上眉頭!
知否?知否?看它春色年年,我的芳心依舊!
知否?知否?一片心事難出口,誰憐我鎮日消瘦?
知否?知否?恨個人心意如鐵,我終身休配鸞儔!
知否?知否?身如飄萍難寄,心事盡岸東流!
休休,似這般不解風情,辜負我一番琴奏!」
一陣急促的繁弦之後,琴聲停了。吟霜倏然的站起身來,把琴放在椅上,她轉過身子,用背對著雲鵬,不住的用袖子擦著眼淚,她的雙肩聳動,喉中哽噎。用手拉著簾子,她顫聲說︰「奴才告退了!」雲鵬的心髒猛然的跳動著,他的呼吸急促,他的頭腦昏眩,向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,他忘形的把手壓在吟霜的肩上,沙嗄的喊了一聲︰「吟霜!」吟霜猛的回過身子來,她臉上淚痕狼藉,雙眸卻在淚水的浸潤下,顯得特別的明亮,特別的深幽,她毫不畏羞的直視著他,一層熱烈的光彩籠罩在她那清麗的臉龐上,使她看來無比的美麗,無比的動人。
「爺!」她熱烈的低喊,忽然身子一矮,就跪倒在他的腳前,仰著頭,她瞪視著他,語音清晰的說︰「自從踏進葛府的大門,我從沒有離去的打算,如今,既然不堪驅使,必要遣嫁,我還不如一死!」雲鵬心動神馳,狂喜中雜著心酸,憐惜中雜著歡樂,那份乍驚乍喜,似悲似樂的情緒把他給擊倒了。他俯視著她,不由自主的攬住了她的頭,喃喃的說︰
「你真願意這樣?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,你知道我多怕糟蹋了你?你知道忍痛提婚,我需要多大的定力?啊,吟霜,你真願意?你真願意?」
吟霜仍然仰視著他,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白的對著他,似乎在狂喊著︰願意!願意!願意!
于是,雲鵬不再掙扎,不再困惑,不再痛苦,不再自欺,他把她拉了起來,輕輕的攬在懷里,他的面頰輕觸著她鬢邊的發絲,和她那垂在耳際的小珠飾。他低低的嘆息了。
「吟霜,」他低喚,點了點頭,慨然的說︰「薄命憐卿甘作妾!」「薄命嗎?」吟霜低語,聲音輕柔如夢。「我屬于薄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。以後該是幸福而歡樂的,還有什麼事能比生活在爺和夫人身邊更快樂的呢?」
雲鵬不語,他滿心都充溢著歡愉和驚喜之情,以至于無語可說了。窗外,那一直在窺視著的弄玉悄悄的走開了,帶著滿臉的喜氣,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該退回去的庚帖。一面,興高采烈的計劃著新房的設計和布置了。白狐,一只報恩的白孤,她該為雲鵬生個兒子的,不是嗎?
五
真的,第二年的夏天,吟霜生了一個男孩子。
還有比這件事更大的喜悅嗎?知縣府中,整日整夜鞭炮不斷,老百姓們,齊聚在縣衙門門口舞獅舞龍。弄玉吩咐扎起一個戲台子,唱了好幾個通宵的戲。葛府中上上下下,全穿上了最華麗的衣服,戴上喜花,人人都是笑吟吟的。老家人葛升,更津津樂道于述說白狐報恩的故事了。這真是天大的喜事,尤其雲鵬已經三十幾歲了,這才是第一個兒子!吟霜的地位更加重要了,弄玉命令下人們,誰也不許稱吟霜「姨娘」,而要稱「二夫人」。私下里,她寧可廢禮,逼著吟霜和她姐妹相呼。她寵她,愛她,憐惜她,更勝過一個親姐姐。而吟霜呢?絲毫沒有恃寵而驕,她更加謙和,更加有禮,更加溫柔,難怪人人都要稱揚她,喜歡她,而尊重她了!
但是,這一次生產卻嚴重的損傷了吟霜的健康,她顯得非常消瘦而蒼白。滿月的時候,她雖然也掙扎著下了床,提起精神,應付一連幾天的酒宴。可是,不到半個月,她就又睡倒了。雲鵬十分焦急,延醫診治,都說血氣虧損,要好好調理休養。但,盡避參湯燕窩的調治,吟霜仍然日益憔悴。
雲鵬得子的喜悅,遠沒有為吟霜生病的焦慮來得大。坐在吟霜的床前,他握著她那瘦削的手,擔憂的望著她,懇摯的說︰「吟霜,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,看不到你活活潑潑的在屋子里轉,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