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呀,她說她跟著父親走江湖,父親拉琴,她唱曲,誰知到了咱們楊家集,她父親一病而亡,現在停尸在旅邸中,無錢下葬,她願賣身為奴,只求安葬她的父親。」
「哦?」雲鵬沉思著。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,現在,已唱得格外悲切︰
「家迢迢兮在天一方,悲淪落兮傷中腸,
流浪天涯兮涉風霜,哀親人兮不久長!……」
雲鵬皺了皺眉,抬起頭來,他看著葛升說︰
「有人給她錢嗎?」「回稟爺,圍觀的人多,給錢的人少。」
雲鵬感慨的點點頭。「葛升!」「是的,爺!」「你去把她帶進來,我跟她談談。」
「是的,爺。」葛升鞠躬而退。喜兒走過來,依然打著扇子。一會兒,那歌聲就停了,再一會兒,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︰
「唱曲兒的姑娘帶來了,爺。」
雲鵬抬起頭來,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,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、緩緩的走進來。她渾身縞素,從頭到腳,一色的白,白衣、白裳、白腰帶、白緞鞋,發髻上沒有任何珠飾,只在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。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,聯想起了什麼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。但他立刻就擺月兌了這種雜念,當然哪,人家剛剛喪父,熱孝在身,不渾身縞素,又能怎的?那少女站在他面前,頭垂得那樣低,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。她低低襝衽,盈盈下拜,口齒清晰的說︰「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。」
雲鵬心里又一動,坐正了身子,他說︰
「不用多禮了,站起來吧,姑娘。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?」
「我姓白,名叫吟霜,吟詩的吟,冰霜的霜。」
「好名字!」雲鵬喃喃的說,盯著她︰「你抬起頭來吧!」
白吟霜順從的抬起頭來,兩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雲鵬,那烏黑的眸子,那樣深,那樣黑,又那樣明亮,那樣晶瑩,里面還盛滿了淒楚、哀切、與求助!這是一對似曾相識的眼楮呵!那種眼光,那份神情!惻惻然,盈盈然,楚楚然,動人心魄。雲鵬費了大力,才能讓自己的眼光,和她的眼光分開。然後,他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。雖然脂粉不施,她的皮膚細膩如雪,再加上唇不點而紅,眉不畫而翠,更顯得眉目分明。白吟霜,好一個名字,她有那份純淨,也有那份清雅!「你父親過世了嗎?」雲鵬問。
「是的,爺。」「如果我給你錢,讓你安葬了父親……」
「小女子願為奴婢,粉身碎骨,在所不辭!」白吟霜立即跪了下來。「別忙!」雲鵬擺了擺手。「我的意思,是問你葬了父親之後,能夠回家鄉嗎?你家里還有些什麼人?」
「哦!」吟霜愕然的抬起頭來,那對黑白分明的眼楮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雲鵬。「稟老爺,我母親早已去世,家鄉中已無親人,我跟著父親,多年流浪在外,和家鄉早已音信斷絕。所以,求老爺恩典,若能安葬老父,並求老爺也收容了我。我願留在老爺家,侍奉夫人小姐。我雖不嫻熟針線工作,但可以慢慢學習。」雲鵬凝視著那張雅致清麗的臉龐,沉吟久之。然後,他又問︰「我剛剛听到你唱歌,是誰教你唱的?」
「我父親。」「你父親一直靠唱曲為生嗎?」
「不是的,爺。我父親以前也念過不少詩書,出身于讀書人家,而且精通音律。只是門戶衰落,窮不聊生,父親也是個秀才,卻在鄉試中屢次遭黜,從此看淡了名利仕宦。家母去世以後,他才開始帶著我走江湖的。」
雲鵬點點頭,不自禁的低嘆了一聲。听身世,也是個好人家的女兒,只是時運不濟而已。看她那模樣,也頗惹人憐愛,听她身世,又境遇堪憐。雲鵬回過頭去,對喜兒說︰
「喜兒,帶這位白姑娘進去,見見夫人,問夫人願不願意留下來作個伴兒?」「是,爺。」喜兒應著。
「謝老爺大恩!」吟霜俯伏在地,再起來時,已淚盈于睫了。跟著喜兒,她低著頭,退出了房間。雲鵬動容的看著她盈盈退去。站在屋中,他有一剎那的神思恍惚,接著,他才發現老家人葛升仍然站在房里,正局促的望著他,欲言又止。
「葛升,你有什麼話要說嗎?」他問。
「奴才不敢說。」「什麼敢不敢說的!有話就直說吧,別吞吞吐吐的!你反對我留下這個白姑娘嗎?」「不,奴才不敢。」「那麼,是什麼呢?」「爺,」葛升慢吞吞的喊了一聲,悄悄的抬起眼楮,看著主人,壓低了聲音,他輕輕的說︰「您不覺得,這個——這個——這個白姑娘,有點兒不尋常嗎?」
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雲鵬皺起了眉。
「是這樣,爺,」葛升更加囁嚅了。「您听說過——有關——
有關狐狸報恩的事嗎?」「听說過,又怎樣呢?」雲鵬不安的叱責︰「那都是些不能置信的道听途說而已!」「可是——可是——」葛升結舌的說︰「這個白——白姑娘,她那雙眼楮,可真像——真像您救了的那只白狐呵,偏——偏她又姓白,可真——可真湊巧呢!據我看啊,這白姑娘,會成為咱們家的福星哪!」
「別胡說!」雲鵬呵叱著。「哪來這麼些迷信!」他背著手,走到靠內院的窗前去。卻一眼看到弄玉的貼身丫頭采蓮喜孜孜的跑了過來,笑嘻嘻的說︰
「爺,夫人說,她喜歡白姑娘喜歡得不得了呢!她說,說什麼也得留下來,她怎麼也不放白姑娘回家去了呢!」
雲鵬怔了一會兒,這白吟霜,她可真有人緣呵!想著葛升剛剛說的話,再想起半月前黑夜里那只白狐,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來,而在心神恍惚之余,他腦中浮起的,是白吟霜那對烏黑晶亮的眼楮。
三
于是,白吟霜在葛家留下來了。
由于雲鵬體恤吟霜也是讀書人之後,他不肯把她當作一個丫頭。又由于弄玉的寵愛,于是,葛家上上下下都尊稱她一聲「白姑娘」,不敢怠慢她。弄玉撥了幾間房子給她住,又派了兩個丫頭侍候她,她也儼然過起半主半客的小姐生涯來了。平日無事,她常教秋兒和冬兒讀書認字,也陪伴弄玉做針線,偶爾,當雲鵬高興的時候,她也會在席前獻唱一番。
至于葛家的下人們呢,自從吟霜進門,他們就盛傳起「白狐報恩」的故事來了。本來,雲鵬救白狐的事,是整個清安縣,都傳說不衰的。而這白吟霜,永遠是一色的白衣白裳,走路輕悄無聲,再加上見過那只白狐的人,做了更「確切」的「指認」。于是,吟霜是白狐所幻化的說法,就變成一項不移的事實了。下人們對于「鬼狐」,一向有份敬畏之心,因此,他們怕吟霜,也敬吟霜,踫到災難和難題,也會去求吟霜「消災解厄」。不過,他們雖在背後談論吟霜是白狐,當吟霜的面,卻誰也不敢提一個字。而吟霜呢?對于大家的議論,她也都知道,但卻置若罔聞,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。只是恬淡安詳的過著日子。對雲鵬夫婦,謙恭有禮,對秋兒冬兒,愛護備至。但「白狐」故事傳說不已,連弄玉也听到這些傳說了。她曾笑著對雲鵬說︰「古來筆記小說中,記載了不少關于狐妾的故事,你可知道嗎?」「別開玩笑。」雲鵬正色說︰「第一,吟霜是個活生生的人,不是一只狐狸。第二,我留吟霜,只因為她無家可歸,如果轉她的念頭,那就成了‘乘人之危’的小人了。我沒有那種非份的企圖,只想慢慢幫她物色一個合適的人,還是讓她嫁過去,陪一份妝奩給她,讓她好好的過日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