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嫌你?為什麼呢?」他喃喃的說,吻著她。「我永不會嫌你!荷仙!」
她仰首向天,謝謝天!謝謝月亮!謝謝大柳樹!謝謝溪水!呵,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!
六
呵!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!真該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嗎?
接著,開學之後,寶培又去了台北,這個假期是那樣的短暫,那樣的易逝,留給荷仙的,又是等待和等待。朝朝暮暮,暮暮朝朝,魂牽夢縈,夢縈魂牽。她很少寫信給寶培,因為提起筆來,她自慚形穢。本來嘛,「相思本是無憑語,莫向花箋費淚行!」她只是把自己那無盡的思念,都抖落在大柳樹下。就這樣,她送走了多少個黃昏,多少個清晨,多少個無眠的長夜!
然後,這天早上,當她在菜場上買菜的時候,隔壁家的阿銀對她說︰「你家的寶培回來了呢!我剛剛看到他!」
一陣呼吸停頓,一陣思想凍結。然後,顧不得菜只買了一半,拎起菜籃子,向家中就跑。呵,寶培!呵!寶培!呵,寶培!快到家門口,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,看看自己,衣衫上掛著菜葉子,帶著汗漬,帶著菜場上的魚腥味,模模頭發,兩鬢微亂,發腳蓬松。呵,不行!自己不能這樣子出現在他面前,她得先換件衣服,洗淨手臉,他喜歡女孩子清清爽爽的。
不敢走前門,怕被寶培撞見。她從後門溜回家,把菜籃放到廚房里,就迅速的回到臥房。換了件白底子小紅花的衫褲,對著鏡子,打開頭發,重新結著發辮。呵,心那樣猛烈的跳著,手竟微微的發著抖,那發辮硬是結不整齊。好不容易梳好了頭,鏡子中呈現出一張被汗水所濡濕的,因興奮而發紅的面龐,一對燃燒著愛情和喜悅的眸子。呵,她必須再洗洗臉。折回到廚房,她把自己發熱的面龐浸在水盆中,呵,老天,不要讓我這樣緊張這樣慌亂吧!
養母走到廚房里來了,看到荷仙,她匆匆的吩咐著︰「快,荷仙,寶培回來了,你快些倒兩杯茶送到客廳里去!」
她深吸了口氣,是的,倒兩杯茶出去,可以掩飾她的窘態和羞澀。她倒著茶,可完全沒有想到,干嘛要倒「兩杯」茶呢?拿著托盤,兩杯茶踫得托盤叮叮當當響,自己的手怎麼就無法穩定呢?跨進了客廳,心跳到了喉嚨口,呵,寶培!猛的收住了步子,她呆住了!寶培正背對著她,臉對著窗口站著,他不是一個人,在他身邊,一個身材苗條而修長的女孩子正依偎著他,長發直披在腰際,一件淺藍色的洋裝裹著一個縴細的身子。他的手就環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。荷仙僵住了,端住托盤的手發軟,茶杯發出了更大的叮當聲。她失去了意識,失去了知覺,失去了思想的能力。听到聲音,寶培回過頭來了,發現是荷仙,他笑笑,那樣滿不在乎的說︰「嗨!荷仙,茶放在這邊小茶幾上吧!」
她機械化的走上前去,把茶放了下來,抬起頭,她看了那女孩一眼,長長的臉,黑黑的眼楮,一股聰明樣。她咽了一口口水,拿著空的托盤,悄悄的退了下去。退到門外,她听到里面那女孩在問︰「這是誰?長得好漂亮!標準的小家碧玉。」她站住,要听听寶培怎樣回答。
「她嗎?」寶培輕描淡寫的。「我媽的養女,從小買來的。」
「那──和你倒是一對兒,」女孩子嘻嘻的笑著︰「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呀!」
「別胡說,」寶培訕訕的。「有一次我和她談拉馬丁,她問我是不是馬車夫。」
那女孩發出一陣狂笑,笑得格格不停,寶培也笑,兩個人的笑聲混在一起,笑動了天,笑動了地,在笑聲中,夾著那女孩的聲音︰「拉馬丁!天!你何不跟她談談雪萊,拜倫,或是愛倫坡!」
他們又笑,真的這樣好笑嗎?眼淚從荷仙的面頰上滑了下來,她匆匆的離開了那門口,走進了自己的臥室,關上了房門。
一整天,荷仙都把自己關在房內,她沒有吃午餐,也沒有吃晚飯。養母來看過她,對這從小帶大的養女,養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。她不笨,她知道荷仙是怎麼回事,模模荷仙的額頭,她說︰「大概是中了暑,天氣太熱了,躺躺也好。」
走出去,她卻長長的嘆了口氣。兒女的事,這時代誰做得了主?孩子念了大學,眼界寬了,荷仙到底只是個鄉下姑娘呀!
夜來了,荷仙溜到了老柳樹之下。
這就是為什麼荷仙坐在老柳樹下流淚的原因,為什麼對著那溪流,對著那星光發愣的原因。世界已經碎了,草叢中飛的不再是螢火蟲,而是夢的碎片。呵,那夢曾如何璀璨過,如今,碎了,碎在拉馬丁手里!碎在雪萊,拜倫,和愛倫坡手里!呵,那該死的拉馬丁!
那條記憶的河水流完了,荷仙的淚也流完了。站起身來,她把額頭抵在樹干上。噢!老柳樹,老柳樹,幫助我,幫助我吧!她的頭在樹干上痛苦的輾轉著,她用手擊著樹干,她的心那樣痛楚著,她的血液那樣翻騰著,終于,她對著那棵老柳樹,爆發出一連串的呼號︰「老柳樹呵,你為什麼不告訴我,什麼叫作拉馬丁?什麼叫拜倫?什麼叫雪萊?什麼叫愛倫坡?我不懂,我不懂,我不懂哪!但是我懂得我愛他,這不夠嗎?老柳樹?這不夠嗎?我全心,全心,全心都愛他,這不夠嗎?他為什麼還要拉馬丁?拜倫?和雪萊呢?我不懂呀!但是,我愛他!愛他!愛他!我可以為他死,為他做一切的事,只是我不懂,什麼叫拉馬丁呀!老柳樹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,你告訴我嘛!什麼叫拉馬丁?什麼叫拉馬丁?什麼叫拉馬丁?……」她啜泣著,語不成聲。她的身子從樹干邊溜下來,她跪了下去,倒了下去,僕倒在那草地里。她用手抱住了頭,不能自已的痛哭失聲。
然後,忽然的,她受驚了。有什麼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,有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,她的身子騰空了,好一個溫暖的懷抱!她驚惶的把手從臉上拿開,睜開那對淚蒙蒙的眸子,她接觸到的是寶培那深情的,歉疚的,痛楚的,滿溢著淚的眼楮。她驚呼︰「寶培!」
「哦!荷仙!」寶培痛心的叫︰「我可憐的,可憐的,可憐的荷仙!老柳樹不能回答你的問題,但是我可以!不過,首先,你原諒了我吧!原諒那知識給我的虛榮感吧!原諒我,荷仙!」
荷仙不敢信任的看著寶培,她伸出手來,怯生生的踫觸了一下寶培的面頰,然後,她低低的嘆口氣。
「我做了個好可愛的夢,老柳樹,」她說︰「我夢到他抱著我了。」
他凝視她,然後,猝然的,他俯下了頭,吻住了那小小的嘴,他緊緊的吻她,深深的吻她,他的淚水滴在她的唇邊。
「唉!」她有了真實感了。「真的是你嗎?寶培。」
「當然是我,荷仙,我來找你。」
「但是──但是──但是,」她囁嚅的。「那個懂得拉馬丁的小姐呢?」
「她走了,回台北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為什麼?不為什麼。」他聳了聳肩。「當你沒有出來吃晚飯,當媽告訴我,你病了一整天,我知道了。我對那位小姐說,拉馬丁曾失去葛萊齊拉,而我呢,我不能讓我的葛萊齊拉死去。于是,她走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