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哦!我……我不知道!」男孩子終于沖出一句話來,接著就對著荷仙又是嘻嘻一笑,背著書包,就一溜煙的跑掉了。
方太太笑逐顏開了。拉著荷仙的手,她笑著說︰「好吧!你就留下來吧!」
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寶培,那年,她七歲,他九歲。
三
養父母沒有女兒,寶培是獨子。因此,荷仙走進方家來,倒真成了她的造化。養父母家境寬裕,不需要她工作。暑假之後,她就被送進了國民小學,接受義務教育。寶培比她高兩班。
他們一起上學,一起回家。荷仙的功課不會做,寶培教她。寶培在學校里和同學打架,荷仙站在一邊掉眼淚。日子一天天的過去,他們比一般親兄妹的感情更好。寶培珍惜這個突然得來的妹妹,荷仙卻在一種幾乎是驚喜和崇拜的情緒中,像個小影子般跟隨著寶培。一連好幾年,荷仙的口頭語都是︰「寶培說的……。」
是的,寶培說的就是法律!就是真理!就是她所依從的規則。她常仰著小臉,那樣熱烈的看著寶培,听他說話,听他唱歌,听他吹口哨,呵!他的口哨吹得那麼好听,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趕得過他!他的歌聲也是。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,他做的風箏比買來的還好,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……他什麼都會,什麼都強,什麼都能,他是她的上帝,她的神,她的主人!
九歲,她跟他到溪邊玩,這棵老柳樹已經成為了他們的老朋友,看著他們在溪邊捉迷藏,看著他們在一點兒一點兒的長大。那是夏天,烈日像火般的燒灼著大地,兩個孩子都曬得臉頰紅撲撲的,額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斷的沁出來。寶培在老柳樹下一坐,呼出一口氣來說︰「太熱了,我要到河里去游泳!」
「你去,我幫你看衣服!」荷仙說,當然,寶培的游泳技術也是世界上最好的。
寶培月兌掉了衣服和鞋子,只剩下一條短褲,走到溪邊,他一竄就竄進了溪水中。在水里,他來往穿梭,像一條小小的銀魚。荷仙羨慕而崇拜的看著他,他多能干!他多勇敢!寶培從水中仰起頭來,對她叫著說︰「這溪水涼極了,好舒服!荷仙,你也下來!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荷仙好猶豫︰「可是,我不會游泳哪!」
「你學呀!快下來!」
「很容易學嗎?」荷仙有些兒瑟縮。
「怕什麼?有我呢!」小男孩挺了挺胸,一個仰游沖了出去,好逍遙,好自在。
真的,怕什麼?有他呢!有寶培呢!怕什麼?他是神,他是上帝,他是無所不能!怕什麼?他在叫她,他在對她招手,他要她下去。她月兌掉了裙子,也只穿一條短褲,走到淺水中,她叫著說︰「寶培,我來了!」
就「呼」的一聲,沖進了水中,那樣沒頭沒腦的,對著那溪水一個倒栽蔥鑽了下去。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,她不能呼吸,她不能看,她不能叫。那溪水的寒冽沁進了她的肺腑,迅速的包裹了她。她張開嘴,水從她口中直沖進去,她不由自主的咽著水,窒息使她的頭脹痛昏沉,使她的意識迷離飄浮。但是,她不恐懼,她一點兒也不恐懼,她心里還在想著︰「怕什麼?有寶培呢!」
然後,她失去了知覺。
醒來的時候,她躺在老柳樹下面的陰影里,頭仍然昏昏的,耳朵里還在嗡嗡作響,她張開嘴,吐出好多水來。于是,她發現寶培正在胡亂的扳動著她,呼叫著她,他那張清秀的面龐好白好白。看到她睜開眼楮,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,說︰「荷仙,你嚇壞了我!」
她對他軟弱的笑笑,真不該嚇壞他的!她好抱歉。
「你沒有怎樣吧?荷仙?」他脆在她身邊,俯身看她。「你好嗎?」
她點點頭。
「怕嗎?」
她搖搖頭,勇敢的微笑著。
「怕什麼?」她由衷的說︰「有你呢!」
十三歲,她從國民小學畢業,他已經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。穿著中學制服的他,好神氣,好漂亮。但是她呢,養母說︰「女孩子家,念書也沒什麼用,留在家里幫幫忙吧!也該學著做做家務事了,一年年大起來了,總要結婚生孩子的!」
學校的門不再為她而開,但她並不遺憾。她知道,自己能讀到小學畢業,已經是養父母的恩惠了。她開始學著做家務,做針線,她補綴寶培的制服,幫他釘掉了的鈕扣,她常把針餃在嘴中,對著他的衣服低低嘆息。在老柳樹下,他教她唱一支在學校里學會的歌︰「井旁邊大門前面,有一棵菩提樹,我曾在樹蔭底下,做過甜夢無數,我曾在樹皮上面,刻過寵句無數,歡樂和苦痛的時候,常常走近這樹!」他們把頭兩句歌詞竄改了,改成了「溪旁邊小鎮後面,有一棵老柳樹。」他們就在老柳樹下唱著,一遍又一遍,樂此而不疲。亞熱帶的女孩子是早熟的,十三歲的荷仙已經亭亭玉立。兩條粗粗的長辮子,寬寬的額,白皙的皮膚,修長的眉,清澈的眸子,攬鏡自視,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。在樹下,寶培開始會對著她發愣了,會用一種特殊的眼光,長長久久的注視她。而且,他會提起孩提時養母的戲語來了︰「荷仙,媽說過,你長大了要給我做太太的!」
「亂講!」她說,背過臉去。
「不信?你去問媽去!」
「亂講!亂講!亂講!」她跺著腳,紅了臉,繞到樹的後面去。
「才不亂講呢!」他追了過來,笑嘻嘻的。「媽說,等我們長大了,要把我們‘送作堆’,你知道什麼叫作‘送作堆’嗎?」
「不知道!不知道!不知道!不知道!……」她一疊連聲的喊著,用兩只手捂住了耳朵,有七分羞澀,有三分矯情。然後,她一溜煙的跑掉了,兩條長長的辮子在腦後一拋一拋的,那扭動著的小腰身已經是一個少女的身段了,成長,往往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的,一下子,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。
四
是的,一下子,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。
荷仙十六歲的時候,寶培高中畢業了。
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夏夜,老柳樹在溪邊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樹影,成群的螢火蟲在草叢中閃爍穿梭,明明滅滅,掩掩映映,像許許多多盞小小的燈。河水潺oe□,星光璀璨,穿過原野的夜風,從樹梢上奏出了無數低柔恬靜的音符。夜,好安詳。夜,好靜謐。
荷仙在老柳樹下緩慢的踱著步子,時而靜立,時而仰首向天,時而彎去撥弄著草叢,又時而輕輕的旋轉身子,讓那長辮子在空中劃上一道弧線。寶培站在河邊,望著她。出神的望著她。那款擺著的小腰肢,那輕盈的行動,那愛嬌的回眸微笑……這就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小荷仙嗎?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,看傻了,看得忘形了。荷仙又彎下腰去了,一會兒,她站直了身子,雙手像蚌殼一樣闔著,嘴里發出一聲輕輕的,喜悅的低呼,抬頭對他望著,高興的說︰「你來看!」
「什麼?」他驚訝的。
「一只螢火蟲,我捉住了一只螢火蟲!」她說,孩子氣的微笑著。
他走了過來。她把闔著的雙手舉起來,露開一點指縫,讓他看進去。那螢火蟲在她的手中一明一滅,那白皙的,豐腴的小手。指縫處,被螢火蟲的光芒照耀著,是淡淡的粉紅色。
他看著,捧起了那雙手,他眯著眼楮往里看,然後,他的唇蓋了下去,蓋在那柔軟的,白皙的,握著光明的那雙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