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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靈 第21頁

作者︰瓊瑤

「是的,沒生病。」

「我那個,也沒生病。」他說。

他們又笑了起來,舊時往日,依稀如在目前。她笑著,眼前卻忽然間模糊了。走出了電視公司,他們站在街邊上。

「我們去那兒?」他問。

「願意到我家坐坐嗎?」她說。

「不會不方便?」

「很方便,我自己有一棟公寓房子。」

他不再說話,叫了一輛計程車,他們坐了進去。

「到台灣多久了?」她問。

「剛好一星期,看了兩部你演的電影,又在電視上看到你好幾次,恭喜你,盈盈,這幾年你沒有白過!」

她苦笑了一下,她不想談自己。「成就」兩個字是多方面的,或者,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。但那心靈的空泛呢?如何去填補?

「還是回來當客座教授嗎?」

「是的,老行業。」

「結婚了嗎?」終于,她問了出來,這句話已梗在她喉嚨里好半天了。

「是的。」他笑笑。輕描淡寫的說,「有兩個孩子了,一男一女。」

「哦,」她輕噓一口氣。「真快,不是嗎?」她心底漾開了一片模糊的酸澀。「好多年了,你知道。」

「是的──」她拉長了聲音︰「你太太,是外國人嗎?」

「不是愛爾蘭人,也不是蘇格蘭人,更不是印第安人!」他笑著,顯出一種單純的幸福和滿足。「她是中國人。一個很平凡,但是很可愛的女人。」

「你們一定有一個共同的、溫暖的小天地了?」她說。覺得心里的那片苦澀在擴大,一層難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。

那小天地!她原該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!但是,她放棄了,她不要了,她要一個更大的天地,更大的世界,可是,她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呢?那些恭維,那些贊美,是何等的虛泛!

「你身邊包圍著愛你的人們,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?」是誰說過的話?那麼久以前!呵,她所輕視的小天地!如今,她是一丁點兒立足之地都沒有了。

「哦,是的,我們那小天地很美很美。」完全看不出她情緒上的苦澀,他高興的回答著,眼楮發亮,臉龐發光。「一個最完美,最甜蜜的小家庭,我的妻子……」他看著她,微笑而深思的。「她的世界就是我,你懂嗎?」

「你確實抵得上一個世界。」她說,輕輕地。感到那份混合著妒嫉的失意。

「是麼?」他更深的盯著她。「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這樣看我,也曾有個女人認為我抵不上一粒沙。」

她的臉漲紅了,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。那個女人是個傻瓜!她想。

「別提了,好嗎?」她說。「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灣來了嗎?」

「沒有,他們在美國,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。」

「哦,」她微喟著。「很想認識他們。」

「你呢?」他凝視她。「怎樣?除了事業上的成功以外,感情上的呢?想必也有很大的收獲吧!」

「我的眼光太高了,」她微笑著。「我覺得,孤獨對于我更合適些。」

「你孤獨嗎?」他繼續盯著她︰「我想你不會孤獨,很多人包圍著你。」

「因為有很多人包圍著,所以才更孤獨,」她含蓄的,深沉的,嘆息的說。

他一震,他的眼楮閃亮了一下,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頓時,她覺得心髒緊縮,眼眶濕潤,她看出來了,這男人了解她,一直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。這就是她在許多年以來,夢寐所求的那種了解呵!

車子到了目的地,停下來了。他跟著她走進她的寓所,那是幢豪華的公寓。在那布置華麗的客廳中坐了下來,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。

「記得你愛喝茶。」她說,微笑的望他︰「你坐一下,我去換一件衣服。」

她進去了,片刻之後,她重新走了出來,魏德凱禁不住眼楮一亮。她穿了件家常的,淺藍色的洋裝,披散了滿頭美好的長發,洗去臉上所有的化妝,在毫無鉛華的情況下,顯出一份好沉靜,好樸素的美。魏德凱眩惑的望著她,一瞬間,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純潔的女學生。所不同的,是一份成熟代替了當初的稚女敕,一份寧靜取代了當初的任性。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她,慢慢的吐出一口氣來。

「你更美了,盈盈,而且,成熟了。」

「我為成長付出過很高的代價。」她輕聲說,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,和深切的感傷。

「舉例說,是什麼?」

「你。」她沖口而出的說,立即,她後悔了,但已無法收回這個字,于是,淚迅速的涌進了她的眼眶。

他怔了怔,然後,他的一只手蓋上她的手背,他的聲音是激動而略帶不信任的。

「是真的麼?」他輕問。

她很快的站起身來,擺月兌了他,走向窗前去。不行,以前已經錯了,她失去了他!現在她必須克制自己,不能再錯,去破壞一個小天地的寧靜,她沒有這份權利呵!

「我在開玩笑,」她生硬的說,武裝了自己。「你別和我認真吧!」

他走了過來,站在她身旁。

「是嗎?是開玩笑?我想也是的,」他自我解嘲的笑笑。

「我敢說,這幾年以來,你從沒有想到過我,是不是,你想到過嗎?」

「哦,」她囁嚅的,瞪視著夜空中的幾點寒星。「我很忙,你知道,」她橫了橫心。「我根本沒有什麼時間來思想。我要拍戲,要唱歌,要上電視,要灌唱片……」

她的聲音陡的中斷了,因為,在一陣夜風的輕拂下,那窗下懸掛的風鈴忽然發出一連串的輕響,這打斷了她的句子,擾亂了她的情緒。這時,魏德凱驚喜的抬起頭來,望著那閃閃發光的風鈴,高興的說︰「你買了個新風鈴!」

「不,這是原來那個風鈴!」她說。

「原來那個?」他瞪著她。

「是的,你送的那個,我每天用銅油擦一遍,使它完整如新。」

他靜靜的注視著她,怎樣的注視!她瑟縮了,害怕了,不由自主的,她向後退,淚逐漸的彌漫開來,充盈在眼眶里了。

他向前跨了一大步,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,他的聲音低沉而喑啞︰「是嗎?盈盈?你每天擦一遍,使它完整如新?是嗎?盈盈?」

「放開我,」她輕聲說,淚滑下了她的面頰。「我已無權……我不能傷害你的妻子……」她低泣著。淚閘一旦打開了,就一瀉而不可止。「我夢過許多次,再見到你,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」她泣不成聲。「我已沒有這份述說的權利……放開我,求你……」

他捧起她的面頰,深深的凝視她。

「可是……」他慢吞吞的說︰「我沒有妻子呵。」

「哦?」她帶淚的眸子睜大了。

「沒有,盈盈,我沒有妻子,也沒有孩子!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,你了解嗎?那些關于妻子和兒女的話是我編造出來的,我不能不先武裝自己,因為我太怕再受一次傷害。那舊的創痕還沒有痊愈,我怕你會再給我一刀,那我會受不了。如果你今晚在電視台不唱那支風鈴,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氣來看你的,你懂了嗎?」

「哦?」沈盈盈瞪視著他,那蓄滿了淚的眸子好清澈,好明亮,又好淒楚,好哀傷,帶著那樣楚楚可憐的、祈諒的神情,痴痴的望著他。「真的?」

「真的。」他誠懇的說,繼續捧著她的面頰。「我來找你,只想問你一句話。」

「哦?」

「你可願意和我共享一個小天地嗎?」他慢慢的說︰「一個小小的小天地。」她注視他,默然不語,但是,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,而一個喜悅的,動人的,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。那笑容那樣使人動心,以至于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,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緊壓在那個笑容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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