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吻著她,不住的吻著她,吻她的眼楮,她的睫毛,她的淚。他的嘴唇湊近了她的耳邊,用著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,微帶震顫的聲音,嘆息般的說︰「天知道,我多愛你,多愛你,多愛你!」
她又忍不住的啜泣,在那低低的啜泣聲中,在那心魂如醉的時刻里,她听到的,是那窗下的風鈴聲,那樣如夢似的輕揚著︰叮當,叮當,叮當。
五
「告訴我,從什麼時候起,你愛上了我?」沈盈盈揚著那長長的睫毛,微笑的看著坐在她對面的魏德凱。秋已經很深了,他們正坐在一條小船上,蕩漾在那秋日的、微帶寒意的碧潭水面上。
「唔,」魏德凱含糊的應了一聲,輕輕的搖著槳,一面注視著沈盈盈,怎樣一對攝人心魂的眸子呵!在那特產店中,這對眸子就足以震攝住他了,不是嗎?「我不知道,或者,在見你第一面的時候就開始了!」
「但是,你後來表現得多驕傲!」她帶著點兒薄嗔︰「你捉弄我!你折磨我!你明知道我……噢,」她咬咬牙。「想起來,我仍然恨你!」
他望著她,然後,他低下頭來,注視著船舷邊的潭水。一層薄薄的紅色染上了他的面頰,他竟有些兒忸怩了。微微的含著笑,他輕聲的說︰「不,你錯了,盈盈。我不驕傲,我只是努力的在和自己掙扎,我怕你,我怕被你捕獲,怕被你征服,我逃避,而最終,仍然不能不對你屈服。」
「逃避?」她盯著他,目光是灼灼逼人的。「為什麼呢?為什麼你怕愛上我?為什麼?」
「唔,」他不敢看她,他的目光回避的望著潭水。「我不知道,我想,我想……」
「為了你在美國的未婚妻?」她沖口而出的問。
他迅速的抬起頭來,注視著她。
「你說什麼?」他問。
「你的未婚妻,」她咬咬牙。「那個美國女孩子,等著你回去跟她結婚的那個女孩子!」
「你听誰說的?」他繼續盯著她,仍然在微笑,似乎並不在乎,這刺傷了她。「怎麼,誰都在說,每一個人都知道,你在美國有個未婚妻,是個愛爾蘭人,還是蘇格蘭人……」
「都錯了,」他收起了笑,一本正經的說︰「是一個印第安人。」
她緊緊的望著他,從他那嚴肅而正經的臉上,你根本無法看出他是否在開玩笑。
「你說真的?」她憋著氣問。
「當然是假的,」他慢吞吞的說︰「只有傻瓜才會相信我有一個印第安族的未婚妻!何況,我在你身上看不出絲毫印第安人的血統來!」
「噢,你──你真是──」沈盈盈大叫著,氣呼呼的撈起一把潭水來,潑了他一臉一身。魏德凱放下了槳,一面笑著,一面作勢對她撲過來,嘴里嚷著說︰「當心,你這個壞東西!看我來收拾你,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!」
「哦,哦!別,別這樣,」沈盈盈又笑又躲,真的害怕了。
「好人,別鬧,待會兒船翻了,我可不會游泳!」
「你還頑皮嗎?」他抓住了她的雙手,威脅著要把她扔進水里去。
「不,不了,好人!」她央告著,深黑的眼珠霧蒙蒙的望著他,那眼楮里也汪著一潭水,比碧潭的水更深、更黑、更清澈。他蹬著她,不由自主的嘆息,然後,他把面頰緊貼在那雙柔弱無骨的小手上,再用唇輕輕的吻著它,喃喃的說︰「哦,盈盈,我多愛你!」
她抽回自己的手來,略帶嬌羞的微笑著。
「你還沒有回答我,關于你未婚妻的事。」她嘟著嘴,不滿的說,眼底有一絲嬌嗔。
他靜靜的凝視著她,手扶在槳上,卻忘了劃動,小船在秋意的涼風下,靜悄悄的向下游緩慢的淌著。
「我在美國根本沒有什麼未婚妻,」終于,他誠摯的說,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。「那些關于未婚妻的話都是謠傳。我在中國倒有一個。」
「是嗎?」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。
「是的,你。」他清晰的說。
她震動了一下,垂下了眼瞼。
「你在求婚嗎?」她含糊的問。
「是的。怎樣?你願意做我的未婚妻嗎?」
她很快的抬起睫毛來瞬了他一眼。
「談這問題是不是太早了?」她支吾的說︰「我還沒有大學畢業呢!」
「只有一年半了,我等你。」他說,望著那顆低俯著的、黑發的頭顱,和那微微向上翹的小鼻梁。「我們可以先訂婚,等你大學畢業之後再結婚。我要向學校當局要求,延長客座教授的時間。好嗎?盈盈?」
「你要當一輩子的大學教授嗎?」她仍然注視著潭水,一面無意識的用手指在潭水里攪動著。
「是的,我喜歡年輕人,我也喜歡書本。如果你和我結了婚,你的同學們將喊你一聲師母了。」他笑著,沉湎在一份喜悅的浪潮里。「告訴我,盈盈,你可願意嫁給我?我們將有個小小的小天地,有個小小的家。我不富有,盈盈,但我們的小天地里會充滿了溫暖和甜蜜,我保證。怎樣?盈盈?」
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,羞澀飛上了她的眉梢,她默默的微笑,不發一語。
「或者,你嫌棄我?」他刺探的,深思的。「我的世界對你會太小嗎?這就是我一直擔心著的問題,也是我逃避你的最主要的原因,我怕你。」
「哦,」她抬起頭來了,詢問而不解的望著他。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「你太強了,盈盈。」他發出一聲低低的、微喟似的嘆息。
「你的世界太大,你渾身充滿了野性和熱力,你太美,你有太多的崇拜者,你有野心,你有壯志,我怕我的懷抱太小,會抱不住你。到了那時候,將是我的悲劇的開始。所以,我怕你,我真的怕你,盈盈!」
「哦!」她喊著,眼楮里冒著火。「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?你以為我是虛榮的,世俗的嗎?你看輕了我!」她挺直了背脊,用力的說︰「我告訴你吧!德凱,我這輩子會跟定了你!不管你做什麼,我跟你上刀山,跟你下地獄,跟你上天堂!」他一把抓緊了她的雙手,他的眼楮閃亮,緊緊的盯著她,喜悅籠罩在他整個的臉龐上,他的胸腔劇烈的起伏著。他喘息,他申吟︰「真的嗎?盈盈?這是你的許諾嗎?盈盈?永不會反悔嗎?盈盈?」
「是的!是的!是的!」她一連串的回答。
他打開了她的手掌,把自己的臉孔埋進她的掌心中,用嘴唇緊壓著那小小的手掌。忽然間,她發出一聲驚呼,他抬起頭來,這才發現,他們的小船已經滑向下游的一個大水閘旁,眼看就要卷進那瀑布般的水流里了。魏德凱慌忙拿起槳來,用力的劃開了小船,當他們劃到了安全的地方,兩人松了一口氣,禁不住相視一笑。
「即使你要把我帶到瀑布下的水流里,我也跟你去!」她一往情深的說。
「我不會,」他說︰「我會給你一個小天地,一個充滿了寧靜、溫暖和安詳的小天地。」
他們默默相視,無盡的言語,都在彼此的眼楮里。然後,他又繼續劃動了槳。她的身子向後舒適的倚著,眼光無意的移向了天空──一片好遼闊好遼闊的天空。那麼廣大,那麼澄淨,那麼無邊無際,你簡直不知道天外邊還有些什麼。一時間,她有些兒神思恍惚,她忽然無法揣想,屬于德凱的那「小天地」里有一些什麼了?四周好安靜,好安靜,一片烏雲,正輕悄悄的從天邊緩緩的游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