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奇百怪的毛病兒!天知道!她有什麼毛病呢?如果說成天喜歡在山野里跑算是「毛病」的話,她覺得成天待在一間幾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「毛病」呢!但是,那老實的母親呵,卻認真的發起愁來了。于是,已經結了婚的大姐、二姐、三姐都被奉命「給雲霏物色個丈夫」了。就這樣,一天到晚,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輪流回娘家,同時,趙錢孫李諸家太太川流不息的來和母親交頭接耳,然後,這件倒了十八輩子楣的事就發生了。
那天,大姐雲霓興沖沖的跑了來,劈頭一句話就是︰「媽!你還記得徐震亞嗎?」
「徐震亞?」母親只眨巴眼楮。
「就是小時候和我們鄰居,整天跟雲霏打架比爬樹的那個徐震亞!」
「哦!他呀!」母親恍然大悟︰「就是雲霏給他起外號,叫他虎頭狗,他也給雲霏起外號,叫雲霏瘋丫頭的那個孩子嗎?」
「是呀!」
「他不是舉家都搬到美國去了?我和那徐太太還是好朋友呢!多年都沒消息了。你怎麼突然記起他來?」
「我告訴你,媽,那徐震亞現在在美國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,馬上就要回台灣。他的哥哥和立群在美國時是同學,寫封信給立群說,要我們照顧徐震亞,同時,幫他物色一個女朋友,換言之,就是托我們給徐震亞做媒,你看,這不是雲霏的大好機會嗎?」
立群是雲霓的丈夫,該死!誰讓他認識那個見鬼的徐震亞!那個虎頭狗!雲霏對他記憶猶存,一張大臉,滿身結實的肌肉,會爬樹,會掏鳥窩,會打架,還會欺侮人!讓他下十八層地獄去吧!那倒楣的虎頭狗!但是,母親的興趣卻來了︰「那孩子……長得如何?」
「你以為人家還像虎頭狗呀?長大了,挺漂亮呢!我這兒有照片,媽,你看!」
于是,母女二人的頭湊在一塊兒,對著那張照片窮看,看得那樣津津有味,好像那是十八世紀海盜的藏寶地圖似的。母親的頭點得像咕咕叫鐘上的鴿子,眉開眼笑,嘴里不住的贊美著︰「真不錯,確實不錯!的確不錯!他到台灣來做什麼呀?」
「他是美國一家工廠的工程師,那家工廠要在台灣設分廠,派他來打前站的。」
「哦,條件真不壞,確實不壞,的確不壞!」
「我說,媽,你這兒房子大,又在郊外,空氣好,干脆把他接到家里來住,這樣,他們兩個接觸的機會多……事情準成!但是,你可得讓雲霏打扮打扮,放文靜點兒,否則,她那副瘋丫頭相,不把別人嚇昏才怪!」
「這個徐震亞什麼時候來呀?」
「就是下個月!」
「那就這樣說定了吧!」母親興高采烈的說︰「我馬上給徐太太去封信,拉拉老關系。再收拾出一間房間來,哎,這事要是成了,那才好呢!我心里這個大疙瘩才放得下呀!」
然後,今天這個倒楣的日子就來了。一清早,大姐、大姐夫、二姐、二姐夫、三姐、三姐夫全到齊了,母親叫了一桌子菜,說是要給那個虎頭狗接風。三個姐姐擠在雲霏的房里,要給她化妝,要給她梳頭,要給她穿上一件……天!居然是件旗袍呢!氣得她又吼又叫又發脾氣又詛咒,但是,幾個姐姐加一個母親,嘰嘰喳喳的,扯胳膊扯腿的,鬧得她毫無辦法。母親又那樣低聲下氣的,好言好語的,搖頭嘆氣的,左一句,右一句︰「我的好小姐,你就依了我吧!」
「我的天魔星呀,你穿上這件衣服吧!」
「真是的,我哪一輩子欠了債,生下你這個造孽的東西呀!」
她一生不怕別的,就怕母親的嘆氣和嘮叨,最後,她實在耐不住了,豁出去讓她們「作怪」吧!坐在那兒,她像個木頭人一樣,說不動就不動,任憑她們搽胭脂抹粉畫眉毛,她只當自己是木頭做的,僵著胳膊和腿,讓她們換衣服。最後,總算都弄停當了,大姐說︰「瞧,化化妝不就成了小美人了!」
「真漂亮,」二姐接口︰「真想不到雲霏這樣出色!」
「哎,那個徐震亞不著迷才怪呢!」三姐說。
雲霏攬鏡一照,禁不住「呀」了一聲,身子往後就倒。大姐慌忙扶住她,急急的問︰「怎麼了?怎麼了?」
「我要暈倒!」她叫著說︰「我馬上就會暈倒,快把鏡子砸了吧,里面那個妖怪讓我倒足了胃口!」
「你知道什麼,雲霏!」大姐說︰「男人就喜歡女人這個樣兒!」
「原來男人都喜歡妖怪,」她申吟著。「他們一定有很稀奇的結構。」
「別說怪話了,」母親說︰「我們也該出發到飛機場去接人了!」
「你休想我這個樣子出門,」她嚷著︰「也休想讓我去接那條虎頭狗!」
「跟你商量商量好嗎?」母親忍著氣說︰「待會兒你當面別叫他虎頭狗好嗎?」
「那叫他什麼?」她瞪大了眼楮,思索著。「對了,虎頭狗是俗名,學名叫作──拳師狗,對了!是拳師狗!」
「天!」母親從鼻子里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。「有誰能教教我,該拿這個瘋丫頭怎麼辦?」
「該去機場了,媽,」大姐說︰「我看,就讓雲霏留在家里,我們去接吧,反正等會兒就見面了。」
于是,母親唉聲嘆氣的,跟姐姐們走了。雲霏就等著她們出門,她們前腳才踏出大門,她已經沖進了浴室,放上一盆水,只兩分鐘的時間,就把那張妖怪臉給打發掉了。然後,她扯下了那件衣服,穿上了自己的襯衫短褲,抓了一頂草帽,從後門沖了出去,一溜煙的跑了。
這就是雲霏現在坐在大樹上生氣咒罵的原因。
時間慢慢的流過去,她悠哉游哉的躺在大樹上,虛眯著眼楮,從那樹葉隙中,看天際的白雲青天。只一會兒,她就忘懷了徐震亞,天空那樣藍,藍得澄淨,藍得透明,藍得發亮,白雲飄浮,如煙如絮,來了,去了,在那片澄藍上不留下絲毫痕跡,她看呆了,看得出神了。
「雲霏!雲霏!雲霏!你在那兒?」
一連串的呼喚聲打破了綠屋中那份沉靜安詳的空氣,雲霏陡的一驚,思想從遙遠的天際被拉回了地面,她撥開一些樹枝,悄悄的向下看,大姐雲霓正氣急敗壞的沖進了綠屋,把手圈在嘴邊,大聲的吼叫著︰「雲霏!你別開玩笑,全家都等你吃飯呢!雲霏!雲霏!雲霏!」
她喊著,經過了雲霏所躲藏的大樹下,絲毫沒有發現雲霏就在她的頭頂上。雲霏禁不住要笑,又慌忙用手去捂住嘴,因為這樣一動,她身邊那本《小東西》就「噗」的一聲掉落了下去,不偏不倚的打在雲霓的頭上,雲霓迅速的抬起頭來,向大樹頂上看去,雲霏被發現了。
「雲霏!你還不下來!這真太過分了!」雲霓氣得漲紅了臉。
「哦,我可不是故意的!」雲霏慌忙解釋。「那本書……那本書……它自己要下去!」
「你怎樣?你到底來不來吃飯?」雲霓板著臉,拿出雲霏最怕的武器,她知道這個小妹妹雖然倔強,卻最重姐妹之情。
「我告訴你,你要不然就下來,乖乖的跟我回去吃飯,要不然,我這個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,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說話!」
「喲,好姐姐,」雲霏果然慌了。「干嘛生這樣大的氣,回去就回去好了!」從樹上跳了下去,她滿頭發掛著樹葉樹枝,渾身的青草和樹皮,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,衣領上還垂著根稻草,笑嘻嘻的對雲霓咧開了嘴︰「怎樣?那個‘真不錯,確實不錯,的確不錯’的虎頭狗已經來了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