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坐在他的床沿上,用手按住他的肩頭,試著想穩定他激動的情緒,但我自己也是那樣激動呵!我輕輕的、啜泣的低喚著︰「楚濂,楚濂!」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,一把握緊了身上的被單。
「我從大學一年級起就騎摩托車,」他喃喃的說︰「從來也沒有出過車鍋!」「不怪你,楚濂,這不能怪你!」我低語說︰「你那天的心情不好,我不該把那副重擔交給你,我不該去探索綠萍內心的秘密,我更不該讓你去和綠萍談,我不該……這,都是我不好!都是我……」「住口!」他揚起頭來,用一對冒火的、受傷的眸子瞅著我︰「我不要別人幫我分擔罪過,我也不要你幫我分擔罪過,你懂了嗎?」他咆哮著,眼楮里有著血絲,面貌是猙獰而凶惡的。我住了口,望著他。在這一刻,我只想抱住他的頭,把他緊攬在我的胸口,然後和他好好的一塊兒痛哭一場。但是,我沒有這樣做,因為,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縷陌生,一種我不熟悉的深沉,我不了解的惱怒,我退縮了,我悄悄的站起身來。于是,他轉開頭,避免看我,卻問︰
「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她?」
「綠萍嗎?」我怔了怔︰「她不願意見你。」
「因為恨我嗎?」他咬著牙問。
我默然片刻,卻吐出了最真實的答案。
「不。因為太愛你。她……自慚形穢。」
我沒有忽略他的震顫,我也沒有忽略他的痙攣。我悄悄的向門口退去,正好楚伯伯走了進來,他驚疑的望著我,于是,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︰
「我把綠萍的情況告訴他了,楚伯伯,我們不能瞞他一輩子!」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,穿過那長長的走廊,轉了彎,走到綠萍的病房前。在綠萍的病房門口,我看到母親,她正和楚伯母相擁而泣,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說︰
「舜涓,你放心,你放心,我們濂兒不是那樣的人,他會好好的待綠萍的!我跟你保證,舜涓,就憑我們兩個的交情,我難道會虧待萍兒嗎?」我走進了綠萍的房間,她仰躺著,眼楮睜得大大的,這些天來,她已經不再鬧著要尋死,只是變得非常非常的沉默。這種精神上的沮喪似乎是沒有任何藥物可以醫治的,我走過去,站在她的床邊,望著她。她憔悴,消瘦,而蒼白,但是,那清麗如畫的面龐卻依然美麗,不但美麗,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憐和觸人心弦的動人。她凝視我,慢吞吞的說︰「你從那兒來?」「我去看了楚濂,」我說,靜靜的凝視她。「我已經告訴了他。」她震動了一下,微蹙著眉,詢問的望著我。
「你不懂嗎?」我說︰「他們一直瞞著他,現在,他的身體已經好起來了,所以,我把你的情況告訴了他。」
她咬住嘴唇,淚珠涌進她的眼眶里,她把頭轉開,那些淚珠就撲的滾落到枕頭上去了。
我彎下腰,拿手帕拭著她的面頰,然後,我在她床前跪下來,在她耳邊輕聲的說︰
「听我說!姐姐,如果他愛你,不會在乎你多一條腿或少一條腿!」她倏然掉過頭來瞪著我。
「但是,他愛我?」她直率的問,她從沒有這樣直率過。
我勇敢的迎視著她的眼楮,我的手暗中握緊,指甲深捏進我的肉里去,我一字一字的說︰
「是的,他愛你。」綠萍瞪視了我好一會兒,然後,她慢慢的闔上了眼楮,低語著說︰「我好累,我想睡了。」
「睡吧!姐姐!」我幫她拉攏被單,撫平枕頭。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,我站起身來,默默的望著她那並不平靜的面孔,那微蹙的眉梢,那淚漬猶存的面頰,那可憐兮兮的小嘴……我轉過身子,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病房。
第二天,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綠萍,母親因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。我到了醫院,穿過走廊,卻意外的看到父親正在候診室中抽煙,他沒有看到我。我猜綠萍一定睡著了,所以父親沒有陪伴她。于是,我放輕了腳步,悄悄悄悄的走向綠萍的病房門口,門闔著,我再悄悄悄悄的轉動了門柄,一點聲息都沒有弄出來。我急于要把那束玫瑰花插進瓶里,因為綠萍非常愛花。但是,門才開了一條縫,我就愣住了。
門里,並不是只有綠萍一個人,楚濂在那兒。他正半跪在床前,緊握著綠萍的手,在對她低低的訴說著什麼。
要不偷听已經不可能,因為我雙腿癱軟而無力,我只好靠在門檻上,倒提著我的玫瑰花,一聲也不響的站著。
「……綠萍,你絕不能懷疑我,」楚濂在說︰「這麼些年來,我一直愛著你,已經愛了那麼長久那麼長久!現在來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,但是,上帝捉弄我……」他的聲音啞了,喉頭哽塞,他的聲音吃力的吐了出來︰「卻造成我在這樣的一種局面下來向你求愛!」綠萍哭了,我清楚的听到她啜泣的聲音。
「楚濂,楚濂,」她一面哭,一面說︰「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接受你的求愛?我已經不再是當日的我……」
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。
「別再提這個!」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。「我愛的是你的人,不是你的腿,何況,那條腿也該由我來負責!」
「楚濂,你弄清楚了嗎?」綠萍忽然敏銳了起來︰「你是因為愛我而向我求愛,還是因為負疚而向我求愛?你是真愛?還是憐憫?」楚濂把頭撲進她身邊的棉被里。「我怎麼說?我怎麼說?」他痛苦的低叫著︰「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?怎樣才能表明我的心跡?老天!」他的手抓緊了被單,酸楚的低吼著︰「老天!你給我力量吧!傍我力量吧!」
綠萍伸手撫模楚濂那黑發的頭。
「楚濂,我只是要弄清楚……」她吸了吸鼻子︰「這些日子,我躺在病床上,我常想,你或者愛的並不是我,而是紫菱,那天,你約我去談話,你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,或者是……」楚濂驚跳起來,抬起頭,他直視著綠萍︰
「你完全誤會!」他啞聲低喊,像負傷的野獸般喘息。「我從沒有愛過紫菱,我愛的是你!我一直愛的就是你!沒有第二個人!那天我約你出去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他喘息而咬牙︰「就是要向你求婚!我……我心魂不定,我……我怕你拒絕,所以……所以才會撞車……綠萍,請你,請你相信我,請你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,他的話被一陣哽塞所淹沒了。
綠萍的手抓緊了楚濂的頭發。
「楚濂,」她幽幽的,像作夢般的說︰「你是真的嗎?我能信任你那篇話嗎?你發誓……你說的都是真心話!你發誓!」
「我發誓,」楚濂一字一字的說,聲音更嘶啞,更沉痛,他掙扎著,顫栗著,終于說了出來︰「假如我欺騙了你,我將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!」「哦,楚濂!哦,楚濂!哦,楚濂!」綠萍啜泣著低喊,但那喊聲里已揉和了那麼大的喜悅,那麼深切的激情,這是她受傷以來,第一次在語氣里吐露出求生的。「你不會因為我殘廢而小看我嗎?你不會討厭我嗎?……」
楚濂一下子把頭從被單里抬了起來,他緊盯著綠萍,那樣嚴肅,那樣鄭重的說︰「你在我心目中永遠完美!你是個最精致的水晶藝術品,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,都放射著光華。」他停了停,用手撫模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長發。「答應我,綠萍,等你一出院,我們就結婚!」綠萍沉默了,只是用那對大眼楮淚汪汪的看著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