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听我說!紫菱!」他的聲音嚴肅而鄭重。「你必須冷靜,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,怨不了誰,也怪不了誰,你不冷靜,只會使事情更加難辦,你懂了嗎?你堅持來醫院,看到的不會是好事,你明白嗎?」我瞪大了眼楮,直視著費雲帆。
「他們都死了,是嗎?」我顫栗著說。
「醫院說他們沒死,」他咬緊牙關。「我們去吧!」
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走進急診室的,但是,我進去了,人間還有比醫院急診室更恐怖的地方嗎?我不知道。隨後,我似乎整個人都麻木了,因為,我看到了我的姐姐,綠萍,正從急診室推送到手術室去,她渾身被血漬所沾滿,我從沒有看到過那麼多的血,我從不知道人體里會有那麼多的血……我听到醫生在對面色慘白的父親說︰
「……這是必須的手術,我們要去掉她那條腿……」
我閉上眼楮,沒有余力來想到楚濂,我倒了下去,倒在費雲帆的胳膊里。
第十章
似乎在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以前,依稀有那麼一個人,對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︰「人生,什麼事都在變,天天在變,時時在變。」
我卻沒有料到,我的人生和世界,會變得這樣快,變得這樣突然,變得這樣劇烈。一日之間,什麼都不同了,天地都失去了顏色。快樂、歡愉、喜悅……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。悲慘、沉痛、懊恨……竟取而代之,變成我刻不離身的伴侶。依稀仿佛,曾有那麼一個「少年不識愁滋味」的女孩,坐在窗前編織她美麗的「一簾幽夢」,而今,那女孩消失了,不見了,無影無蹤了!坐在窗前的,只是個悲涼、寂寞、慘切、而心力交疲的小熬人。家,家里不再有笑聲了,不再是個家了。父母天天在醫院里,陪伴那已失去一條腿的綠萍。美麗的綠萍,她將再也不能盈盈舉步,翩然起舞。我始終不能想清楚,對綠萍而言,是不是死亡比殘廢更幸運一些。她鋸掉腿後,曾昏迷數日,接著,她有一段長時間都在恍恍惚惚的狀況下。當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過來,發現自己活了,接著,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右腿,她震驚而恐怖,然後,她慘切的哀號起來︰「我寧願死!我寧願死!媽媽呀,讓他們弄死我吧!讓他們弄死我吧!」母親哭了,我哭了,連那從不掉淚的父親也哭了!案親緊緊的摟著綠萍,含著淚說︰
「勇敢一點吧,綠萍,海倫凱勒既瞎又聾又啞,還能成為舉世聞名的作家,你只失去一條腿,可以做的事還多著呢!」
「我不是海倫凱勒!」綠萍哭叫著︰「我也不要做海倫凱勒!我寧願死!我寧願死!我寧願死!」
「你不能死,綠萍,」母親哭泣著說︰「為我,為你爸爸活著吧,你是我們的命哪!還有……還有……你得為楚濂活著呀!」于是,綠萍悚然而驚,仰著那滿是淚痕而毫無血色的面龐,她驚懼的問︰「楚濂?楚濂怎麼了?」
「放心吧,孩子,他活了。他還不能來看你,但是,他就會來看你的。」「他——他也殘廢了嗎?」綠萍恐怖的問。
「沒有,他只是受了腦震蕩,醫生不許他移動,但是,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。」「哦!」綠萍低嘆了一聲,閉上眼楮,接著,她就又瘋狂般的叫了起來︰「我不要他來見我,我不要他見到我這個樣子,我不要他看到我是個殘廢,我不要!我不要!媽媽呀,讓我死吧!讓我死吧!讓我死吧!……」
她那樣激動,那樣悲恐,以至于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定劑,讓她沉沉睡去。我看著她那和被單幾乎一樣慘白的面頰,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發,和那睫毛上的淚珠,只感到椎心的慘痛。天哪,天哪,我寧願受傷的是我而不是綠萍,因為她是那樣完美,那樣經過上帝精心塑造的杰作。天哪,天哪!為什麼受傷的是她而不是我呢?
楚濂,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。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,情況比綠萍更壞,他的外傷不重,卻因受到激烈的腦震蕩,而幾乎被醫生認為回天乏術。楚伯母、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圍在他床邊哭泣,我卻徘徊在綠萍與他的病房之間,心膽俱碎,惶惶然如喪家之犬。可是,四天後,他清醒了過來,頭上纏著紗布,手臂上綁滿了繃帶,他衰弱而無力,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話卻是︰「綠萍呢?」為了安慰他,為了怕他受刺激,我們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,楚伯母只能欺騙他︰「她很好,只受了一點輕傷。」
「哦!」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,如釋重負。
我的心酸楚而苦澀,淚水滿盈在我的眼眶里,有個問題始終纏繞在我腦際,就是當車禍發生時,楚濂到底和綠萍說過什麼沒有?據說,他們是五點半鐘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車,那正是去小樹林的途中,那麼,他應該還沒提到那件事。站在他床邊,我默默的瞅著他,于是,他睜開眼楮來,也默默的著我,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轉的淚珠,但它終于仍然奪眶而出,落在他的手背上。他震動了一下,然後,他對我擠出一個勉強的、虛弱的微笑,輕聲的說︰
「不要哭,紫菱,我很好。」
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得更厲害,我繼續瞅著他。于是,基于我們彼此的那份了解,基于我們之間的心靈相通,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問,他虛弱的再說了一句︰
「哦,紫菱,我什麼都沒說,我還來不及說。」
我點頭,沒有人能了解我在那一剎那間有多安慰!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姐姐,她最起碼在身體的傷害之後不必再受心靈的傷害了。楚濂似乎很乏力,閉上眼楮,他又昏沉沉的睡去。楚伯伯、楚伯母、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,他們不知道楚濂的話是什麼意思,但是,他們也根本用不著知道這話的意思了。因為,我深深明白,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公開的秘密了。楚濂在進院的一星期後才月兌離險境,他復元得非常快,腦震蕩的危機一旦過去,他就又能行動、散步、談話、和做一切的事情了。他並不愚蠢,當他發現綠萍始終沒有來看過他,當他發現我並未因他的月兌險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負,當他凝視著我,卻只能從我那兒得到眼淚汪汪的回報時,他猜出事態的嚴重,他知道我們欺騙了他。他忍耐著,直到這天下午,楚漪回家了,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綠萍的病房里看綠萍了。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邊,含著淚,我靜靜的望著他。
「說出來吧,紫菱!」他深深的望著我︰「我已經準備接受最壞的消息!綠萍怎麼了?」他的嘴唇毫無血色︰「她死了嗎?」
我搖頭,一個勁兒的搖頭,淚珠卻沿頰奔流。他坐起身子來,靠在枕頭上,他面孔雪白,眼楮烏黑。
「那麼,一定比死亡更壞了?」他的聲音喑啞︰「告訴我!紫菱!我有權利知道真相!她怎麼樣了?毀了容?成了癱瘓?告訴我!」他叫著︰「告訴我!紫菱!」
我說了,我不能不說,因為這是個無法永久保密的事實。
「楚濂,她殘廢了,他們切除了她的右腿。」
楚濂瞪著我,好半天,他就這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,接著,他把頭一下子撲進了掌心里,他用雙手緊緊的蒙著臉,渾身抽搐而顫抖,他的聲音壓抑的從指縫中漏了出來,反復的,一遍又一遍的喊著︰「我的天!我的天!我的天!我的天……」